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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铲雪 ...

  •   腊月天的临邑城格外得冷,空气似乎都要冻上一般,一场雪簌簌地下了两天还不见停,城内大大小小的街道上差不多积了几寸厚的雪,清理的速度似乎远不及这雪落的速度。

      此刻若从高空俯瞰这大祁的都城,会发现从城门口到祁王宫的主干道上乌压压的全是披着蓑衣的兵士,有抬筐的,有铲雪的,还有打着马来来回回监工的,乒乒乓乓的铁锹声伴着簌簌的落雪声好不热闹,不时还能听到监工的羽林卫疾驰的马蹄声。

      大雪天日影惨淡,天黑的也格外快,街上陆陆续续亮起了灯笼。各大酒楼里渐渐地来了客人,歌舞坊的姑娘们睡了一下午也开始上工,倚着二楼的栏杆招徕客人,目光遇着铲雪的兵士或打马而过的羽林卫便稍稍顿上一顿,使出几分媚人的功夫来。街角卖馄饨、卖包子的小商小贩开始忙碌起夜晚的生意,“馄饨喽”、“包子喽”的吆喝声漫过滚烫烫的、腾着水汽的锅灶向大雪中哼哧着铲雪的兵士们耳中传去。

      “这都铲了一下午了,还不叫停,好歹给口热包子吃!”

      “被你这么一说,我也饿得不行了。”接话的兵士停下手中动作,一手拄着铁锹喘气,一手叉着腰,向街角的包子铺望去,“这老李家的包子就是香,这要搁平时我这会子估计刚吃完包子找烟儿姑娘去了。”

      “得了吧,我看今晚能回去就不错了,你看这雪可一点要停的意思都没有,估计待会就得从头再铲一遍。”说话的兵士扭过头,透过飞舞着的鹅毛大雪,望向身后刚被清理过的长街。只见原本已清理干净的地面,此时又积了一层薄雪,乱七八糟的脚印印在雪上,露出雪下青黑色的、湿漉漉的地面,心中登时有些怒,“这还他娘的回个屁家!”

      “赶紧干活!”一骑驰过,踏起的碎雪溅了路上行人和兵士一身,话音刚落下马上的人便已驰远了,只有声音隐隐约约飘来,伴着寒风钻进耳朵里,“再不勤快点等雪积厚了有你们铲的!”

      “干活也要人有力气!”一人提着铁锹伸长脖子冲着羽林卫远去的方向嚷着,“这赵将军和公主还没班师回朝,就给兄弟们饿死了,谁来铲明儿早的雪!”话才刚说完,哈出的白气就已经模糊了视线,说话的兵士缩回凉飕飕的脖子,一边搓着双手一遍骂骂咧咧,“十几年都没见过这么冷的冬天,真娘的受罪。”

      且说那骑羽林卫一路飞驰,一直到城门口才停下。“这儿的雪怎么还没铲,当值的人呢!”

      “官......官爷,”城楼上传出声音来,片刻功夫便噔噔地跑下来两个守卫,一个年纪轻轻脸冻得通红,一个约莫五六十岁,脸面粗黑粗黑的,两道雪眉十分显眼。

      马上的羽林卫稍稍打量了二人,觉得不像偷懒之人,便问:“上头交代雪一旦覆了路面就要及时清扫干净,城门口这段路都积了一寸多厚的雪了,你二人也看不见?耽误了明日公主和将军回城我看你们有十个脑袋也不够砍的。”

      “官......官爷,我二人本来是负责这段路的,只是......”说话的是年老的守卫,一边说着一边望向城门口,马上羽林卫的目光也随着他落向了城门,“这城门还没关,守城的弟兄们大都调去铲雪了,还剩几队弟兄在巡逻都走不开,所以我二人只得先守了门回头再铲雪。”

      羽林卫经他提醒才注意到城门竟然还大开着,登时惊怒道:“酉时已过,为何还不闭城门?”

       “本来是要关的,落锁前左相府的人过来说左相大人今晚回城,叫等上一个时辰,所以......”

      “左相大人?”羽林卫凝眉思索,“左相大人才去东山拜访南浔先生去了,怎么可能这么快就回来?”

      “是了。”年老的守卫继续应答着,身边的年轻守卫又怕又冷,已哆嗦得不成样子。“来人说左相大人病着了,急着赶回府,叫务必开着城门等着。”

      临邑城向来守卫森严,开关城门的时间都是严格规定好的,如今左相府一无手令二无口谕,只随便来个人便让守城之人延迟关闭城门一个时辰,已然是违规了,若出了差错只怕罪名要落到负责京城治安的羽林卫头上。不过,对左相大人这等人物来说,却也不见得算个什么事情,三个人各自思索间,一辆马车从城内辘辘地驶来,三人便都朝马车望去。

      那马车用得是极为珍贵罕见的黑林木,看不清车上的装饰,只觉得极豪华极精致,应当为女子所乘,再看拉车的马是一匹通体雪白连一根杂毛都没有的银驹,马蹄声嘚嘚有力,显然是专门训练过的好马。

      羽林卫当即便知来人非富即贵,估摸着是哪位大人家的小姐,思索着要不要下马。守城的那二人平日里没少见过豪华的马车,可像这般气派的,却十分少见,一时也慌了神。

      马车又驶近了十来丈,徐徐停在三人前方,驾车的白马不断扬起前蹄踢踏着地上的积雪,鼻中喷薄着热气。几人这时方看清马车的装饰,年老的守卫心中暗想车中之人身份必然显贵,若要这个时候出城,到底是放还是不放?

      那黑甲蓑衣的羽林卫已经从马上越下,牵着马立到了路边——马车帘上绣着两片精巧的绿叶,车中坐的自然是叶家的人了。

      见羽林卫如此举动,年轻的守卫有些不知所措,稍稍往旁边人身后侧挪了小半步,拿胳膊肘捅了一下他的后腰,叫他赶紧拿个主意。

      “左相大人可进城没有?”车里传来女子的娇声。

      看来是叶家的三小姐,羽林卫思索着。

      “没......还没。”

      “小姐,我们不若去左相大人府上等着吧,也不耽误大人回府,这外面天寒地冻的,大人的身子恐怕禁不起。”

      “就你想的周到。”叶家小姐声音里似有不悦。羽林卫不由皱眉,方才这叶小姐语气还好好的,侍女只一句话,就惹得她变了脸色,看来传言倒真不假。

      守卫二人立在路边,不知车里小姐接下来要做什么,都不敢贸然说话,显然也是被她方才的语气吓到了。

      过了好一会儿车里才又有了动静,然后就见侍女挑开车帘一角,朝车夫小声吩咐了几句,马车便慢慢掉头驶回了城内。

      “车里的小姐好生气派。”一直未敢说话的年轻守卫,透过被挑起的车帘隐约瞥见了车内光景,觉得好似有神仙妃子坐在车里,一片明晃晃的好不奢华。

      羽林卫见他连哆嗦也不哆嗦了,嘴角讥诮,“这叶家三小姐能不气派?”

      “叶家三小姐?就是叶尚书和宫里知芜夫人的那个叶家?”

      羽林卫越身上马,坐在马背上看一眼大雪中脸冻得通红的年轻守卫,眸光微敛却未回答他,抬头看向前方灯火如虹的临邑城。纷纷大雪笼罩着千灯万盏,何等辉煌富丽,这天家富贵又岂是寻常人可触及一二的?双腿一夹马肚,那马便驰走了。

      羽林卫刚走,城门外便传来马蹄声,守门的二人彼此望了一眼,立马小跑到城门下。

      还未及两人驻足,两匹枣红骏马已驰进了城内,一阵凛冽的寒风随之卷进城门,那卷天席地的寒气似乎是要将迎面跑来的人扑杀了一般,令那二人不禁打了个寒颤。而就在这瞬间闯城的两骑已驰离了城门向城内飞奔而去,年老的守卫率先反应过来,刚想喝止一道金牌已掷到面前。

      “什......什么人!”年轻的守卫反应过来时,闯城之人已从大道转入了街巷。

      “果然是去大殿下府上的。”年老的守卫收回目光,继续盯着自己手上的令牌,若有所思。

      “大殿下府上的?看这样子是有急事,也不知道咱们这样放进去了算不算渎职?”

      立在城下暗影里的年老守卫默默收了令牌,“只要上头不问,就当没人进过城。”

      “不往上报了?”年轻守卫仰着一张通红的脸望着一脸严肃的老杨头,心里泛起嘀咕,“这老杨头以前不是最见不得弟兄们干这等事了?”

      “盯着我看干嘛?没听到外面来了辆马车?赶紧看看去。”

      年轻守卫挨了训,腿脚莫名麻溜起来,率先跑到了城门下,却见来的是一辆十分寻常的马车。

      马车缓缓停下,二人这才看到车帘上绣了一个不大不小的“谢”字,心知是左相大人到了。未及他二人开口询问,车夫已亮出了令牌。

      “既然是左相大人的马车,快请进城吧。”年老的守卫查看了令牌,恭敬道。

      “有劳两位了。”车夫收回令牌,手里攥着缰绳,朝守卫二人拱手道谢。

      年老的守卫心中一动。

      都知当朝左相大人弱冠之龄便官拜丞相,是个极有作为之人,虽无任何仕途经验,却能在雅谈浅笑间不动声色地施展万钧手段,只用两年时间便掌控了半个朝堂,不仅获得了清流一派的支持,还将依靠科考跻身朝堂的寒门子弟悉数收拢。

      如今天下人愈发看重这位年轻的左相,不是因为谢氏祖上积累下的赫赫名望和人脉网络,而是世家出身的谢子遇竟能获得寒门子弟的拥护。其中手段虽无人知晓,但丝毫不影响众人将其推为四国名士。

      却没想到这位年轻的左相大人竟身无傲气,对他们这等守门之人也能以礼相待,只怕将来声名要更胜谢氏三祖一筹。

      守门的两人恭恭敬敬地立在城楼下的暗影里,等谢子遇的马车驶远了才想起要赶紧落了锁,好去铲城门口那段路上的积雪,要是耽误了明日宣禾公主和赵将军回城,可真的十个脑袋也不够砍了。

      “我听说,五年前宣禾公主因为王后葬身火海悲痛不已冲撞了有孕的知芜夫人,这才被发配去了漠西,那漠西之地穷苦就算了,还经常有流寇暴.乱,你说这公主好不容易托生在了帝王家,咋又遭了这份罪?想王后在时那是何等地位、何等威风,这王后刚葬身火海,公主就被陛下发配到了漠西,大殿下被禁足府中三个月,陛下甚至连颂央宫起火的缘由都不查,就这么把事情压下去了,我可听说......”年轻的守卫瞅了瞅四下无人,只簌簌的落雪声清晰可闻,这才放心道:“听说,那火跟知芜夫人有关系,往小了说是知芜夫人跟王后多年的恩怨,往大了说是为了两位殿下的这个王位之争!”

      “方才你还冻得直哆嗦,这会子倒是不冷了。”年老的守卫话里似有不悦,撂下话就到墙根寻铁锹铲雪去了,留下那脸冻得通红的年轻守卫一个人在原地尴尬,他难道......说错了什么话?这杨老头平日里可从没这个语气说过话啊......

      *
      谢子遇的马车驶离了主干道,拐向了通向相府的路,因不是明日大军回城的主路,路上的雪便清扫的不及时,车速不由地慢了下来。

      “不着急,慢慢回就是了。”马车内传来温润的声音,听起来却有些虚弱疲累。

      “哎。”驾车的人轻轻叹了口气,一边微微收紧缰绳,一边说道:“公子何必急着赶回来,南浔先生也算是精通医术,请他帮公子诊治诊治说不定会有法子,也省的大殿下四处暗访名医了。”

      马车的速度渐渐慢下来,管家忽觉车身一轻,正疑心有什么不对,却听谢子遇淡淡道:“这等事怎能让外人知道,再说公主如今方得回来,我若反倒离开了临邑......”

      “可公子为何又吩咐人递了请病假的折子上去?”明日戍守漠西的将士回朝,必然会有接风宴席,公子这样摆明了是要避开。

      “说到底,如果五年前我和父亲拦着皇上,公主也不至于被遣去漠西之地,她吃了那么多苦,多少也有我的原因。”

      “可是,”驾车的云伯听谢子遇这般说话便有些着急了,千言万语不知道怎么说,只道:“不管怎么说公子也都是为了公主好,更何况这本就是王后的意思,您若因此和公主疏离了,岂不是教她更伤心?”

      谢子遇微闭了双眸,倚在马车壁上,面上显出倦色,当他慢慢睁开眼时,对面的帘子正好被风吹起一角,苍茫大雪中的歌楼酒馆并着万千灯火便印进了他眸中,教他想起了上元佳节里如虹的灯火和少女轻快的笑声。

      “人一生中能有多少个五年,又能有多少年少的时光,那些错过的风景怎么可能补偿得回来。”

      知道公子又伤神自责了,云伯便不敢再言,默默驾着马车回了谢府。一侍卫模样的人早早搬了马凳等候在府门口,远远见马车驶来便迎了上去,云伯将谢子遇扶下马车,那人已在一旁撑开了伞,云伯从他手中把伞接过,疑问道:“怎么是你在门口等着?”复又补充道,“赶快让人熬了公子的药并晚膳一起送过来。”

      “叶小姐刚来了相府,”对方答道,“药和晚膳叶小姐也都备下了。”

      “叶小姐怎么知道公子回来了?”云伯惊疑,“人现在在哪儿?”

      “这个我也不知,凝露把她暂时安顿在了正厅,一直嚷着要见公子呢。”那人又道:“外面天冷,爹还是赶快送公子进去吧。”

      “到偏房去吧。”谢子遇一边吩咐着,一边往府里行去,云伯知道公子这是刻意避开叶家小姐,便心领神会不再多言。

      等谢子遇进了府门,那人方才抬起眼望向庭院中那灯光雪影里惊绝了四国朝堂的大祁左相,那一身病容的白衣少年。

      只觉得才两日不见,眼前的人似乎更显病弱了,想当年老爷便是积了一身病痛又终日劳心最终郁郁离世,如今公子年纪轻轻就......可早些时候,公子还未官拜丞相之时,却又是何等风采。自顾良辰公子提剑闯到相府、宣禾公主远去漠西之后,公子就一直郁郁寡欢,久而久之相府也变得冷落,只有叶家小姐经常来叨扰公子,公子看似不喜欢,却又不十分地拒绝,也教人看不懂。

      想到这里,他摇了摇头,公子的事哪里轮得到他一个暗卫瞎操心,想起马车还在府门外,便搬了马凳牵着马去了后院马厩。

      侍女含香刚服侍谢子遇梳洗修整好,凝露就端着药碗带着两个丫鬟进来摆膳,见谢子遇已披了裘衣坐在案前看文书,苍白温润的面容映在烛光里,愈发显得清瘦起来,只不过才两日光景公子的风寒好似又重了,那指节衬在纸上苍白得让人心下莫名不安,于是转向含香道:“你也不把手炉给公子拿来。”

      含香不及凝露心细,只是觉得公子比起前两日似乎有些消瘦,也未深想谢子遇舟车劳累此时更应休息,反而在一旁研起墨来,听了凝露的话笑道:“还是你想得周到,我这就去取。”突又想起一事,回身问道:“叶家小姐可走了?”

      谢子遇听到叶家小姐几个字也抬起了头,似乎这才想起这么一个人来,凝露将药碗轻放到谢子遇案前,“还没呢,我说公子身体不适已经歇下了,叶小姐坚持要来看望公子,被云伯拦了下来,我这才偷偷端了药过来,这会子既然没找来估摸着是被云伯劝走了。”

      谢子遇微微点头,刚喝了药凝露便递上一碟蜜饯,他摆摆手示意不用,含香已取来了手炉,碰巧云伯这时也进来了,见谢子遇正在看文书,不由劝道:“公子今日先歇下吧,迟些时候再处理。”

      “叶小姐可送回去了?”

      “人已经拦回去了,另叫云坼(音彻)挑了两个暗卫跟着,想是叶府也有人暗中保护,又是在临邑城不会出什么事情的。”云伯说完看了看凝露含香二人,那二人便会意退下,云伯方继续道:“也是苦了公子了。”

      谢子遇不答话,只问道:“药还剩下几颗?”

      云伯从怀里摸出一只小瓷瓶递到案前,叹了口气回道:“加上这次的还只剩三颗,大殿下暗访的那些名医全都配不出来,只敲定了十味药材的种类和剂量,还差三种实在摸不清楚。”

      “你把这次的药收下去吧,留待日后更紧要的时候再吃。”谢子遇淡淡道,似乎一路忍受病痛折磨的并不是他一般。

      “公子,”云伯递过瓷瓶的手颤抖着,“不吃这药,公子怎么受得住?”紧攥着瓷瓶递也不是收也不忍,反复道:“您这是何苦呢,何苦呢......”说着说着便老泪纵横,只差跪倒在谢子遇面前。别人不知这病发作时的痛楚,可他知道啊,就是让他把剩下的寿全折了也心甘情愿,只为公子能少一分痛楚。

      谢子遇心意已决,默然摇了摇头示意他将药收好,安慰道:“刚刚喝了止痛的药,已经好多了,况且这次发作也不及上次严重,不会有什么事的。”看出云伯极力忍耐眸中的泪光,谢子遇只好转移话题向他问道:“京兆尹上书说这几天城中似乎混进了一批江湖人士,最近江湖中有什么行动?”

      云伯摇头:“未曾有所耳闻,不过老奴退出江湖这么多年,消息已不如往日灵通了。既然确有江湖人士进入临邑城,还是通知羽林卫做好防守才是。”

      谢子遇点点头,暗暗觉得此事或许跟漠西守军回朝一事有关,却又找不到一点线索将二者联系到一起,二人正静默着各自思索之际,忽听暗卫来报叶家小姐的马车在回府的路上出了意外。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铲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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