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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3、第 8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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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天晴,有风。
B市一家医院的病房里,周睿开始了自己一天的工作。
他是这间病房病人家属请的护工,这不是什么轻松的活计,尤其是碰上这种,病人是植物人的,更是麻烦又琐碎,即使薪酬丰厚,大多数人心里也是不愿意的。
所以这种病人,躺上半年,换四五个护工那都是再寻常不过的事了。
但周睿除外。
他照顾这个病人已经整整一年了,可以说从最初开始,这个病人就一直由他来照顾。
周睿解开病人的领口,开始给他擦洗上身。
病人很瘦,由于长时间躺在床上,他大部分肌肉都已经萎缩,胸前的肋骨根根可见,惨白的肌肤下是淡青色的血管。周睿的手拿着毛巾拂过他的胸口,能感觉到心脏微弱的鼓动。
周睿忽然感到有点安心。
他想起初次见到病人家长时,那个穿着优雅的女人红着眼圈,被站在她身边的丈夫搀扶着,握着他的手说一定要好好照顾她的儿子。他后来听护士说,那个女人已经不假人手的照顾了病人三个月,是实在身体撑不住了,她的丈夫这才半强迫地把她劝回去然后请来了护工。
后来,病人的父亲又找机会和他见了一面。男人穿着考究,虽然面容疲惫,却也掩盖不住沉淀进骨子里的气度和风采。男人朝他点了点头,他们走出了医院,在拐角处,男人点燃了一根烟,然后又抽出一根递给他。
周睿摆手拒绝。
男人也不强求,他看起来心烦意乱,只抽了两口就把烟给掐了,说:“周先生,我姓谢,名函文。”
然后他又说了第二句话,“我儿子,就交给您了,请您帮我好好照顾他。”
他有些诚惶诚恐,“当然,这是我份内的事。”
“您当然足够优秀,要不然我们也不会找您。只是您也知道,出了这种事,无论怎样,我们做父母的也都是放心不下。”谢函文深深吸了口气,然后又缓缓吐出,面上现出几分颓唐,他哑声说:“我和他妈妈不会再要第二个孩子了。他醒来,皆大欢喜,醒不来,我们也养着他。”
谢函文又再次重复了一遍,“请您一定帮我照顾好他。”
谢函文走了,周睿直到对方连背影都消失,才回到了病房。
他仔细地打量着床上的病人。
病人看起来年龄不大,二十岁左右,脸颊红润,神态安详,看起来就像是睡着了一样。
他也确实是睡着睡着,就起不来了。
没有任何车祸、刺激、外伤,就是在一个再平常不过的晚上,病人上楼睡觉,然后就再也没醒过来。
没有任何原因的沉眠,才更加折磨人心。
他之前被他妈妈照顾得很好,周睿能做的,也不过就是尽力让这份好延续下去。
他父母一有空就会来看他,相较于父亲,母亲当然来的更勤,医院几乎是这对夫妻第二个家,母亲总是对孩子的事儿亲力亲为,她一来,周睿站在一旁反而显得无所事事。
但到底还是累的。
他几次想走,但不知道为什么,还是没张开那张嘴。大概冷心冷肺的事儿见多了,他也想等等看,到底能不能出现奇迹。
上身擦完了,周睿准备给病人擦下身,这期间他抬头看了一眼,隐约看到病人的睫毛微微颤动了一下。
大概是错觉。
他的手刚放到病人的裤子上,就感觉到有一股微弱的几乎可以忽略的力量轻轻拽住了他的衣袖。
他抬头,刚好撞进一双黑亮的眼睛。
“你、在、干什么?”他听见病人含糊而又艰难地问道。
大概是太久不说话的缘故,病人的声音像搅浑的水,迟缓极了,还有一点微微的走调。
但即使这声音再怪异,也绝不是周睿在幻听。
病人醒了。
他呆愣了半响,狂按床头的铃,然后拿起手机开始给病人的父母打电话。
周睿平时性情平顺,电话里的声音却是少见的激动,“快来医院,他醒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然后突然传来女人的喜极而泣的声音。
医生和护士涌了进来,周睿暂时退到了一旁。等医生检查完,退出了病房,周睿才又走了进去。
病人抱着被子,呆呆的坐在床上,不知道在想什么。听到脚步声,病人把头抬起来,乌黑的眼睛望向周睿,依旧是那种含糊不清的语调,“刚才,电话里的,是我妈妈么?”
周睿点了点头,他一个一米八几的汉子,此时也不禁有点眼眶微红,他把手放在少年头上,轻轻摸了摸少年柔软的头发。
“欢迎你,重新回到这个世界。”
……
回到现实世界这件事,并没有想象中那么激动人心。
谢子息从一片混沌中醒来,阳光照得他双眼酸痛,床是白的,墙是淡绿色的,耳边传来仪器平稳的滴答声,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自己还陷在程序世界里,没有脱离。
周围的一切对他来说都很陌生。
他的手脚细弱无力,喘气都像是一种折磨,喉咙里像撒了沙子,有一种奇异的刺痛,口腔中弥漫着苦涩的药味儿。
他在梦里见过的女人坐在床边,含着泪握住他的手,轻轻地晃着,“子息,我是妈妈,你还记得妈妈么?”
“妈妈?”谢子息口中重复着她的话,茫然的在脑海中搜寻有关的记忆,可他在程序世界里呆的时间太长了,有关现世的所有记忆都变得模糊,他肯定的说:“你是我妈妈。”
可还没等女人高兴,他下一句话就砸了下来,“可是,你叫什么?”
女人再也忍不住了,咬着嘴唇哭了出来。一旁站着的男人把她搂进怀里,眼眶也有些红,叹着气安慰道:“医生说他睡了太久,一时的记忆错乱也是正常的,反正现在人都醒了,其余的就慢慢来吧。”
谢子息沉默地听着,长睫安静的垂着,没有一丝颤抖。
他知道自己不是什么记忆错乱,他是真的记不清他们了。
他被接回了家,他父亲请了专门的治疗师来帮他做复建,母亲则像照顾小孩儿一样带着他,絮絮地给他讲一些常识和她觉得他应该知道的东西。
谢子息说话还不是很方便,大多数时候他都是沉默地听着。只是这样,他母亲都很高兴,这几天她都亲自下厨,却不愿意谢子息离开她的视线,谢子息就搬了一个小椅子坐在她身旁看她做饭。
“病了一场倒是变乖了,以前可没有这么缠着妈妈呢。”谢夫人边翻动炒勺边叹息,说得好像谢子息仅仅只是生了场小病。谢子息在一旁安静的坐着,乌黑的眼睛看着她动作。
“不过还是以前可爱些。”谢夫人将炒好的菜盛出来,她洗了手,拍拍谢子息的肩,刚好看见他头顶的发旋,心顿时软得一塌糊涂,眼睛也有些酸。谢夫人吸了吸鼻子,笑道:“叫你爸爸来饭厅吃饭。”
谢子息废了好半天才站起来,拄着拐杖一步一步去了。他走路还很不方便,几乎是走三步就要歇一阵子,谢夫人也不催促,就静静地等着儿子把丈夫叫来。
谢子息照旧不怎么说话,这顿饭吃的却并不寂静,谢夫人时不时地找几句话题,谢先生也跟着搭话,气氛倒也算和乐融融。
他们知道谢子息嗓子不好,所以并不强迫他参与,只是慢慢讲一些这一年里发生的趣事,见谢子息面上露出一丝笑意,这才暗暗松了口气,神色间轻松不少。
“上学的事,你是怎么想的?”谢子息现在吃的还是流食,见他碗里的粥已经见底,谢先生沉声问道。
“孩子才刚醒,说这些做什么?”谢夫人不满地看了丈夫一眼,嗔怪道。
“早些考虑也不是什么坏事。”谢先生辩解道。
谢子息手里的勺子在碗中搅了搅,搁到碗边上,说:“我今年多大了?”
谢夫人连忙道:“二十了,要不是躺了一年,你今年该上大二了。”
谢子息道:“那些东西我都忘了。”
“这不是什么问题。”谢先生叹了口气说:“你要是想学,我就请个人来教你。”
谢子息点了点头。
谢先生问:“你还记得多少,想从哪里开始补?”
谢子息沉默了一下,说:“高中吧。”
又过了几日,谢先生给他找来了家教。家教来的前一天,谢先生跟他说,这是他朋友的儿子,刚才国外回来,听说了谢子息的情况特意提出要过来帮忙。
对方也是年少有为的翩翩公子,兴许是对他这个残疾人生了兴趣,要不然怎么会这么好心?
谢子息安静地听着他父亲少见的碎碎念,没什么情绪地点了点头。
第二天,家教来了。谢子息因为腿脚不便,没有下楼,听着他母亲开门,笑着跟对方寒暄了几句。
对方的声音听起来很年轻,却又没有少年人的稚嫩,只让人觉得低沉悦耳。
交谈声停了下来,楼梯上响起脚步声,那声音由远及近,静了片刻,门口响起三声敲门声。
谢子息摸了摸嗓子,还是找了拐杖,一瘸一拐地下去开门。
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心脏砰砰直跳,手心汗湿,嗓子也不舒服的很,像是预示着什么。
手刚接触到门把手那一刹那,还没来得及用力,门就被从外面拉开了。阳光从外面流淌进来,又被那人的修长挺拔的身体遮住,谢子息眩晕了一下,站在人为撑起的阴影里,扬起脸打量着来人。
对方有着浓淡适宜的眉毛,细碎的头发自然的垂下遮住额头,皮肤白皙,鼻骨生得尤其漂亮,一双眼睛乌黑,宛若月夜下的海水,淋漓碎影里揉进了无数星光璀璨。
此时,那双眼睛正噙着笑意,温柔地注视着他。
这是一张熟悉的,却也要比记忆中漂亮得多的脸庞。
谢子息窒息了一瞬,眼前暗了暗,大脑发木,手脚在那一瞬间都失去了控制,他手里的拐杖滑落,整个人无力地向前倒了下去。
刚好被人接了个满怀。
“欢迎回家。”对方在他耳边低沉地说,有力的臂膀抱着他,那样的力度,像是劫后余生的人终于求得生路,又像是流浪的侠客找回了失去已久的珍宝。谢子息贴着对方的胸口,有力的心跳透过薄薄的肌肉震动着他的耳膜,略微急促,却又带着蓬勃的生命力。在这声音里,他才如梦初醒,挣扎着想要从对方怀里下来。
对方却并不放手。
“你……”他结结巴巴,字不成句,一句话尚未出口,眼泪已经成串地滚落下来。
对方亲了亲他的眼角,堵住了未尽的话语。
“我叫林络,初次见面,很高兴再次认识你。”温热的吐息喷洒在脸颊,连声音听起来都带了一股缠绵悱恻的味道,“我很希望能成为陪你走过一生的人,你愿意给我这个机会么?”
谢子息嗓子哑痛,他却全然不顾,被泪水洗过的眼睛乌黑柔亮,带着水润的色泽,他唇边露出了一个笑容,挣扎着想要回答。
一根手指抵在了他的唇上,林络嘘了一声,凑过来在他胸口听了听,然后抬头,面带微笑。
“我听到你的答案了。”他声音温柔,带着笑意。
谢子息不再说话,他伸手勾住林络的脖子,不管不顾地吻了上去。
这是一个热烈而缠绵的亲吻,漫长而短暂,仿佛经历了宇宙初开世界爆炸,万物漫长的演变,又仿佛只是烟花炸裂绽放海水呼啸退潮的短暂瞬间,周围的一切都虚化成了背景,眼前的人占据了他唯一的心神。
那一刻,谢子息仿佛看到了永恒。
他终于知道,回到现世以来,他为什么一直飘飘荡荡,即使坐在自己家里,也找不到任何归属感。
因为他的灵魂里缺了东西。
缺了一个人。
他叫林络。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