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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第 4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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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阳城三月,正是柳絮飘飞的季节。

      官道上一早就有人洒水除尘,此时已近晌午,路上的行人马车渐渐多了起来,忽闻一阵疾驰的马蹄声从远处传来,有好奇者向远处张望,只消片刻,就有两匹马行至眼前。为首那匹通体乌黑,毛色水滑,无半分杂色,只一眼就知道必定是不可多得的宝马良驹。

      黑马上坐着个二十五六的青年,鼻梁高挺,剑眉微挑,透着一股子肃杀,他的脸骨长得极妙,从侧面看上去有一种逼人的锋锐,然而正面的容貌又恰到好处地中和了这会让人感到不悦的锋芒,使他即使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也依然能轻轻松松的夺走所有人的目光。

      有行人忍不住驻足多看了两眼,那青年身后的随从立刻看了过来,冲他呲牙一笑,白森森的牙齿在日头下闪着寒光,眼神里透着冰冷和暴虐。

      那路人立刻吓得腿软,抓好自己不住往下掉的包袱,掉头就走,不敢再多看一眼。

      那个随从身上有一种不屑于隐藏的煞气,他知道,那人是见过血的。

      “清和,你吓着他了。”青年忽然开口,声音温和,并不见多少责备。

      “是他冒犯在先。”盛清和为自己辩解道,随后又嘻嘻笑道,“爷,您长得这么好看,出门怎么也不拿面具遮一遮,咱们这一路又不知道有多少姑娘芳心暗许了。”

      他心里也犯嘀咕,都是在军营里摸爬滚打多少年的人,爷每日的操劳也不比他少,怎么看上去还是这么不一样?

      不论气质,单看脸,他也是远远比不上的。

      “难道我还怕被看上两眼么?”青年说着,勒停了马,把手遮在额上看了看日头,心里估算了一下时间,道:“时辰不早了,咱们连夜赶路,马也快吃不消了。既然已经到了阳城,就在此歇歇脚,稍作休息再准备上路。”

      “是。”盛清和肃了脸,大声应道。

      阳城地方不大,却胜在富庶。这里是三条运河交汇之处,更是通往京城的唯二门路之一,达官显贵云集,商人走夫无数,有人言:不入阳城,不知天堂。这话虽然糙了点,却是真真切切的大实话。阳城的繁华仅次于京城,不少人都把阳城当做进军京城的跳板,区区一个小城,不知道藏了多少蝇营狗苟声色犬马之徒。

      而要论阳城的繁华之处,逢雁楼当属第一。

      逢雁楼原本只是个小客栈,却因在本朝太祖危难之时施舍了一碗饭,自此发达,在太祖稳坐皇位之后凭借一饭之恩荣获太祖亲笔题写的“天下第一楼”的称号,又被赏赐黄金百两,是官员闲暇消遣的最佳场所,经历了一百多年的风风雨雨依然屹立不倒。

      而如今的逢雁楼中,佳肴之滋味只能排在第二,排在第一的是一个人。

      这个人叫伍云子,是逢雁楼鼎鼎有名的说书先生。

      没人知道他从哪儿来,逢雁楼只接待两种人,一种人有钱,另一种有势。他自称是个落魄秀才,却能在每天日头最好的时候在逢雁楼雷打不动的说一个时辰的书,谈吐风趣幽默,亦庄亦谐,时不时还点评两句朝中琐事,玩笑一般带过,无心者哈哈一笑,有意者已是冷汗淋漓,隔月再来,见他安然无恙神色如初,便再不敢轻瞧他一眼。

      此刻,逢雁楼早已挤满了人,伍云子坐在一楼最好的位置上,一副儒生打扮,轻轻在桌上一敲扇柄,开口道:“今日不说书,就给大家讲讲前朝轶事吧。不知在座的诸位可听说过陈青云将军的大名?”

      下面立刻有人奇道:“这谁人不知?他老人家□□番邦,一生战功无数,声名赫赫,前朝土地广袤,可以说其中大半都是陈老将军打下来的,只可惜昏君无道,不如我朝君主圣明,知人善任,累得陈老将军死的凄凉,让后人叹息。”

      “不错!”伍云子收拢折扇一磕掌心,道:“常言道,美人迟暮。今日,我们不提老将军的英雄史,就来讲讲他的晚年。”

      “那陈老将军战死沙场,哪有什么晚年可言?”有人道。

      “将军战死沙场,陈青云却有晚年可言。”伍云子一副非也的表情,眯眼笑道:“没了将军头衔的陈青云,便不再是陈青云。况且他唯一的儿子早在二十六岁那年因为酒喝得太多不小心在护城河中做了水鬼,如花似玉的女儿也在远嫁后断了消息。他本就聪明,当然知道皇帝能容得下一个孤零零的垂暮老人,却容不下一位积威已久的护国将军。”

      有人尖着嗓子喊了一句,“你是说陈青云诈死?”

      伍云子唰的一声将折扇展开,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道:“谁知道呢,我可什么都没说过。”

      二楼单间,盛清和收回了视线,“爷,这人是什么来头?胆子倒还挺大,什么都敢说。”

      青年闭着眼睛假寐,神情疲倦,半晌才轻轻道:“他是吴王苏永的幕僚。”

      盛清和咋舌,“这人一身反骨,把这种人收为己用,吴王之心可还真是……”

      他的声音渐低,没再说下去。

      青年睁开眼睛,笑着接道:“昭然若揭,是不是?”

      话音刚落,外面响起了轻轻的敲门声,下一秒门就被从外面推开了。

      伍子云笑着大迈步走进来,朗声道:“刚才就瞧着有个人像是盛将军您,没想到进来一看,还真是。只是这个时候,将军不按照皇命在边塞镇守,溜到我这间小客栈来干什么?”

      他这话说得极不客气,盛清和大怒,手砰地拍了一下桌子就要拔剑起身。盛斯年一个眼神制止了他,不急不缓地啜了口茶,半闭着眼睛,手指按揉着太阳穴,待伍子云脸色变得不那么好看时,他才吸了口气,慢慢说道:“我为什么出现在这里,伍先生会不知道么?”

      伍子云脸色更难看了些,“恕我不明白将军在说什么。”

      “清和,你出去守门。”盛斯年淡淡吩咐道。盛清和给了伍子云一个威胁的眼神后走了出去。

      “伍先生是个聪明人。”盛斯年看着自己掌中瓷白的茶杯,然后抬眼微笑道,“我也懒得和你兜圈子,我是武将,不习惯那种拐弯抹角的说话方式。我只想问一句——皇上疯了的消息,吴王殿下还想隐瞒到几时呢?”

      “你知道?”伍子云脸色大变,“这怎么可能?这事情发生不过三日,你远在边陲,怎么可能会知晓?”

      盛斯年疲惫的揉了揉眉心,“这大启,并不是吴王一家独大。”他说:“吴王就算有胃口想吃下这么一锅乱炖,也要看看有没有人想抢。”

      伍子云冷笑道:“盛将军,你这是什么意思?吴王对陛下向来忠心耿耿,你可不要胡乱造谣生事。”

      “明人不说暗话。”盛斯年说:“吴王在想什么你比我更清楚。”

      伍子云困兽一般地在屋中走了走,看了一眼关得死死的门,压低了声音道:“恕我不敬,盛将军,你虽然是盛家二子,但因你兄长战死,盛老将军单只剩你一棵独苗,想必是对你疼宠至极。只是,盛将军,我虽然尊称你一声将军,你也确实是在军营里摸爬滚打长大,立过几次战功,但你心里也清楚其实你是配不上将军这个称号的,只是陛下给老将军几分薄面罢了。现下,你来与我谈此等大事,恐怕地位不够,毕竟如今的盛家还是盛老将军当家做主。”

      “很快就不是了。”

      “什么?”伍子云惊骇抬眼。

      盛斯年站起身微笑道:“伍先生,既然你不愿与我相谈,那此事作罢。以后若你改变主意,也可以随时来找我。只是,我希望你替我规劝你主子一句,陛下不是他能动的了的,还请他谨言慎行,稍安勿躁,在陛下二十岁掌政之前,若有个什么意外闪失,我盛家铁骑必定踏破京都吴王府,我盛斯年说到做到!”

      伍子云气得脸色涨紫,半响憋出一句:“我本以为盛将军也想分一杯羹,没想到竟是这样一条忠心耿耿的好狗,在下真是自愧不如。”

      盛斯年摇摇头笑了一声:“羹吃不吃还两说,只是我这个人最讨厌别人在我眼皮子底下玩猫腻儿。吴王殿下这一回已经犯了我的忌讳,还请他这两天先夹着尾巴做人吧。”

      伍子云嘲讽道:“小将军说话倒不客气,虽然年少,只怕也有些志得意满,过于忘形。”

      盛斯年顿住了脚步,眼光朝他扫来,一瞬间犹如一把出鞘的剑,沉冷阴郁,黑白分明,透着沉沉杀气。

      “伍先生眼皮子还是潜了些。”他话语中没什么情绪,却让伍子云霎时沁了一后背的冷汗,“有些事情就让你主子来和我详谈吧!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想必你也明白,有时候知道的太多对你没什么好处。”

      说完,他就走了出去,也带走了一身威压。而在他身后,伍子云扑通一声腿软瘫在了地上,额头上尽是冷汗,半晌无语。

      盛斯年走出去,盛清和正靠在门边神情戒备,见了他立刻问道:“爷,现在动身么?”

      盛斯年看了眼天色,随口道,“此地离京都还有多少日程?”

      “平时的话半天,最近几天查的严,我们又要抄小路,恐怕快马加鞭也要一整天。”

      “现在动身吧。”盛斯年垂下眼,唇边隐隐露出丝笑意,“我竟有几分迫不及待了。”

      到达京城时已经夜半,明明栉风沐雨奔波了数日,他却精神振奋,遥望皇宫辉煌一角,他心里清楚是什么遏制住了他的心脏,一下一下撞击着他的大脑。

      交代了盛清和回盛府休息,他换了常服,急匆匆的赶往皇宫。

      宫门早已经落了锁,他就从御膳房一道送新鲜瓜果蔬菜的角门翻入,这条路他前世走了千八百遍,早已经铭记在心,闭着眼睛都能描绘出这路上的一草一木,哪里有暗卫,哪里有暗桩。这些还是当年和小皇帝耳鬓厮磨间,小皇帝指着图纸,当个趣事儿似的,一边亲他一边嬉笑着一一跟他说明的。如今重走旧路,他尚未想好要如何对他,小皇帝却已经自己疯了,世事多变,真是惹人发笑。

      熟门熟路的摸进寝宫,夏安早已经得了信在门口等候,见了他忙举着蜡烛迎上来,细细的打量了一番,才捂着胸口长抒了口气,“盛将军,你可真是吓死咱家了。怎么和约定好的时间差了这么多?”

      “路上换马,误了些时辰。”盛斯年微微颔首,向内室扫了一眼,问道:“皇上可是真疯了?”

      “什么疯不疯的?话传到了你那儿怎么变成了这样?”夏安呸了一声,“皇上不是疯了,是痴了。汪太医说是前两天那次坠马磕了脑袋,导致智力褪回了五六岁那会儿,也不大认得人了。”

      “能治好么?”盛斯年问,前世可没发生过这种事。

      “汪太医说没办法,这伤在脑子里,只能靠皇上自己慢慢调养恢复,再辅以针灸,急不来。”

      盛斯年皱眉,“怎么会无缘无故坠马,查出点儿什么了么?”

      夏安说:“您父亲告病在家,林丞相去处理恒河水患,吴王正往回赶,如今是太后暂时摄政,已经派锦衣卫的沈大人去查了。”

      盛斯年说:“查出什么了?”

      夏安说:“目前为止都只是意外。”

      盛斯年看着他,淡淡道:“这种事情没有意外,你明白么?”

      夏安默了默,腰更弯了些,“将军要咱家怎么做?”

      盛斯年说:“你直接去找沈凉熠,他自然知道要怎么做。”

      夏安说:“咱家明白了。”

      说话间,里间传来了细微的声响。夏安听了听,就要进去,“是皇上要喝水了,咱家得进去看看。”

      “我去。”盛斯年拦住他,端了杯温茶进去。

      一进去,就看到柔软的龙榻上一小截明黄色的锦被顺着帷幔的缝隙翻了出来,蓬松柔软,像翻了肚皮的青蛙,一个模糊的瘦弱身影背对着他蜷缩在床上,脊背随着呼吸有微小的起伏的弧度。

      盛斯年神色不自觉的柔和,手指却攥紧了些,他捻亮了灯芯,一只手稳稳拖住了茶碗,另一只手上前掀开了帷幔。

      他确定自己在那一刻屏住了呼吸。

      小皇帝根本没睡着,正在床上变着花样儿的玩自己的手指,雪白的内衣被他折腾的翻到了胸口,露出白皙柔软的腰腹。大概是突如其来的光线太刺眼,他眼里迅速翻起了泪花,他用一只手揉着,另一只手死死地抓住了掀他帷幔的这个罪魁祸首的衣摆,鼓着脸,用哭唧唧的带着几分奶声奶气的嗓音说道:“夏安,你这个狗奴才。”

      盛斯年一下子怔在了那里,眼前的一切都让他有一种做梦一般的不真实感,这感觉比他重生的第一天看到自己枕侧早已折断的佩剑来得更荒谬无理。直到小皇帝揉好了眼睛,瞪着那双黑色水润还带着点儿微红的眼睛看着他,好奇地问他你是谁的时候,他这才如梦初醒,傻愣愣的想到,如今的小皇帝也不过才一十六岁,正是一肚子坏水却尚带青涩的少年时光。

      他真切的意识到,那些痛苦的痴缠的屈辱的难堪回忆,从此以后,就真的只属于他一个人了,与眼前这个人,与这个世界,都没有丝毫干系。

      这让他怎么甘心?

      心头火起,他微微眯起眼睛,伸手掐住少年的尖尖的下巴,用最轻蔑鄙夷的语气道:“苏明允,你是真的痴了?”

      小皇帝怔怔的看了他两秒,然后突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坏人,你是坏人,我讨厌你……母后呢?我要我的母后。”

      夏安听见声音急匆匆的跑过来,见到此景忙跑上去把小皇帝抱住安慰,柔声诱哄,一边指责道:“唉!盛将军,我都说了皇上只有五六岁的记忆,你怎么能和他较劲呢?这孩子小时候可也是个无法无天的哭包啊。”

      盛斯年站在那里看着夏安动作,这不是前世的那个骄纵跋扈的少年,那个少年如果听他用这种语气说话早就一巴掌呼上来了,哪里会用哭泣这样无用的方式?

      他心底一片冰凉,看着夏安手忙脚乱的动作忽然心生烦躁,低喝了一声滚。夏安惧怕的看了他一眼,却没有动作。

      他疲惫的揉了揉眉心,道:“放心,我不会伤他。”

      夏安这才一步三回头的走出去。

      小皇帝趴在床上眼巴巴地看着夏安的背影,大概是有些怕他,没有大声哭闹,只是小声啜泣着,边哭边偷瞄盛斯年,见他始终站在那里不言不语,自己也觉得没趣儿,就擦擦眼泪,盘腿坐起来,哑着嗓子指着他道:“狗奴才,给朕端杯水来。”

      盛斯年抬眼看了他一眼,小皇帝立刻畏惧地往后缩了缩,过了片刻,又鼓起胸膛,颤颤巍巍的说:“你看什么看,朕……是你能看的么?你把那杯水给朕,朕就告诉母后不治你大不敬之罪了,就打个二三十棍好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6章 第 4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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