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莴苣公主》原澜

1、第一章

　　漆黑如深渊的天空中，纷扬的雪花簌簌飘落。

　　这是个酷冷而死寂的雪夜，肆虐的大雪横扫整个苏丹伦帝都，让这座数百万人口的巨型城市因寒冷陷入沉眠。从天空俯瞰下去，临近加德利亚山的城北尚有星星点点的灯火，如暴雪中的灯塔般带给人一丝温暖，而延伸向郊野的东部诺娃贫民区却彻底被黑暗所淹没，仿佛地狱在这里开了一个入口。

　　临近子夜，寒风凛彻，在诺娃贫民窟最肮脏的深巷里，一个十二三岁的男孩正在跌跌撞撞地奔跑。

　　他浑身上下只罩了一件单薄的睡衣，裸露出来的四肢被寒风冻的青紫，浑身的伤口惨不忍睹。深巷的角落里，正打盹的乞丐被男孩的喘息声惊醒，漠然地抬头望了一眼男孩仓皇的背影，便知道等明日雪化之后，贫民窟里又要多出一具冻僵的尸体。

　　忽然，扑通一声，男孩被脚下的乱石堆绊倒在地。鲜血从狰狞的创口中翻涌而出，刚一滴落到便凝结为冰晶，在地上描绘出蜿蜒的痕迹，然而男孩却好似已经对剧痛与寒冷都完全感觉不到了。身体已经虚弱而彻底陷入崩溃，但他却全凭着一股自虐般的疯狂从地上挣扎着站起，爬虫一样手脚并用地向前奔逃。

　　深巷的尽头延伸出两条狭窄的岔道，男孩喘息着左右看了看，却并没有埋头继续逃跑，而是一个转身小心地藏到了巷尾的残垣背后，拼命屏住了呻吟与呼吸。片刻后，几个侍卫装扮的青年便从后方追来，脚步凌乱地停在了岔道口出。

　　“人呢？！”为首的壮汉愤恨地踢开脚下的碎石，怒骂道：“妈的！五个人！追一个在地牢里饿了五天，被打的半死的小孩！这他妈还能追丢？”

　　“要不，我们分头追？”一个青年试探着问道，却立刻被壮汉狠狠揣在膝盖上。

　　“这不废话吗！我跟提姆这边，你们那边！抓不到人你们也别想活了，听命白了就走！走！”

　　一阵纷乱的脚步声后，深巷重归于死寂。待确认追捕者已经走远后，男孩勉强从墙垣背后爬了出来，重新折返回深巷中，可是还没走几步，他便忽然膝盖一软，像是发条停止旋动的木偶般，精疲力竭地躺倒在了被积雪覆盖的地面上。

　　终于——走到尽头了。

　　没有哭嚎，也没有挣扎，男孩就这样无声无息地平躺于地，瞪大了干涸的眼睛仰望夜空。他能感受到自己正在一点点迈向死亡，可意识却并没有变得模糊起来，反而因这足以将汪洋冷冻结冰的严寒而变得更加清晰。

　　原来这就是死亡啊。十三岁的男孩仰望着漫天飞雪，漠然地感受着身体如雕像般逐渐僵硬起来的过程，双目空洞如同荒原。

　　不想死……他还不想死……

　　为什么不想死？

　　因为死亡真的好痛苦--

　　难道活着就不痛苦？

　　恶魔在他耳边轻轻低语，活着，难道不痛苦？

　　即使你挣扎着活下来，也不过是从一个地狱爬进另一地狱里去罢了。

　　伴随着那虚幻的声音，男孩的目光逐渐迷离，唇角却斜起一丝嘲笑。他的视野变得模糊，连天空和大雪都已经看不清了，可视线中却总是有迷乱的火光在跳动，一时像是地狱里沸腾的炼狱之炎，一时，却又幻化成牢狱的墙壁上那永不熄灭的血色篝火……

　　恍惚中他似乎又回到了那间地牢里，昏暗的壁灯在墙壁上投影出一个个倒吊的人形，熟悉的腐臭味如瘴气般在四周弥漫。

　　无尽的幻象飞驰而过，全部都与幸福和欢乐无缘。鲜血与尖叫，欲望与屈辱，杂乱的景象像是万花筒般在眼前旋转。可连这些嘈杂而痛苦的情绪都逐渐离自己远去了，从内心深处涌起的只有茫然与空虚。

　　就这样坠落吧。坠落，坠落，一直到达最低层的地狱里

　　四周传来窒息般的压力。意识朦胧中，他毫无意义地向着天空伸出了手。

　　并不是想要向谁求救，也并非在渴求什么。仿佛只是要再次确认，这只张开的手什么也无法抓住一般，男孩将枝桠般干枯的手伸向了上方。

　　大片的白雪透过指缝飘落在他冻僵的脸上，仿佛葬礼的鲜花般温柔的将他包裹。

　　在昏死过去的时候，男孩的手臂缓缓垂落于地。

　　因此他没有看到——

　　一只手忽然握住了它。

　　“抓住你啦！”

　　伴随着欢喜的笑语，一张令人炫目的笑脸凑到了男孩上方。那人大声宣告着，握着他的手，仿佛这是件多么值得炫耀的事情般，对着昏睡过去的男孩露出开心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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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男孩坠入了梦魇之中。

　　四周只有无尽黑暗，以及黑暗中伸出的无数双手，而他却丝毫无法动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些手将他拉入肮脏的泥沼之中。

　　“……下来……下来……”黑暗中传来蝗虫般的窃窃私语。

　　“下来……”

　　“下来……”

　　“下来！”

　　充斥着欲望的尖叫与叹息声从四面八方包围而来，汇聚成狂风暴雨般的低鸣。那些从暗处伸向他的无数双手交织成无可躲避的蛛网，侵犯着他，撕扯着他，强迫他浸没入粘稠的黑泥中。很快，他便陷入了更黑暗的深渊里……

　　“！”

　　一声低低的悲鸣后，男孩陡然惊醒。

　　入目是一块残破倾斜的天花板，透过天花板的漏洞可以看见一碧如洗的青空。他怔怔地望着似乎很久没见过的、蔚蓝且无尽透明天空，一时不知身在何处。

　　他茫然地四顾，发现自己正坐在一间坍塌了一半的废弃木屋里，窗洞外则是一条被垃圾填满的肮脏街道。越过屋檐可以隐约看到一排熟悉的拥挤棚屋，很显然，自己依然呆在诺娃贫民窟里。

　　昏死前的记忆一瞬间涌入脑海。男孩深深吸了口气，遍布全身的剧痛立即入跗骨之蛆般钻入脑海，提醒着他这并非梦境。

　　……啊，原来他没能死去吗。

　　男孩漠然倚墙而坐，心中既没有好奇也没有庆幸，过了很久，才迟钝地感觉到周身违和的温暖。

　　——不知为何，自己身上竟披着一件厚厚地白鼬皮大衣。与此同时，男孩发现大衣垂落在地的部分隐约在轻微地抖动。

　　仔细一看，竟是一只折了翅膀的麻雀。　　

　　是想靠在他身边取暖吗。男孩面无表情地注视了它片刻，而后艰难地抬起胳膊，将麻雀从大衣低下拉了出来，提着它的脚吊在面前。

　　似乎是惊惧于突如其来的寒冷，麻雀立刻扇着残缺的翅膀扑腾起来。男孩直直地看着它瞧不出情绪的圆眼，手指忽然猛一用力——

　　喀拉一声，麻雀脆弱的腿部被毫不留情地折断。它拼命伸长脖子发出一声凄厉的悲鸣，可因为太过虚弱，很快便又毫无生气地垂下了头。男孩小心地将这只半死不活的鸟儿托在手上，久久端详。

　　“这样，你就变得跟我一样了。”他垂眸轻轻微笑起来。

　　“你笑的真是太难听啦。”

　　一声清亮的叫声从前方传来。男孩抬起眼眸，看到一个身形单薄的女孩正站在门口。

　　女孩手里提着一截长面包，双眼笑眯眯地直视着他。

　　没等男孩有所反应，女孩便径直走到男孩面前，蹲下身来，将面包凑到他的嘴前。

　　“吃吧。”她微笑着着说道，用的却是命令一般的语气。

　　男孩歪头避开硬塞过来的面包，视线却冷冷地扫过去，很快就将女孩的身份猜了个大概。
　　脏兮兮的白裙，破烂的披风，脖子上围着一条一看就是垃圾堆里捡来的围巾，可耳朵上却毫不掩饰地戴着黑曜石的耳坠，华美而刺目。看来是个贵族小姐，男孩眯起眼睛，不光是从那对耳坠上判断，更是由于女孩的举止，一言一笑间充满了贫民窟孩子所不具有的从容自信。

　　只是不知为何，越是打量眼前的女孩，男孩越能隐约感到一种古怪感，不知是因为女孩贵族的身份与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还是别的什么原因。身上这件昂贵的裘衣想必也是这个女孩的了，他冷酷地想着，自己仍然活着果然不是上帝的玩笑，而是眼前这个莫名其妙的家伙救了他。

　　“喂！”

　　女孩显然对男孩的沉默感到不耐烦，大力将面包戳到男孩脸上，凶神恶煞地说道：“快吃！”

　　面包的香味铺面而来。不是发霉的腐物，而是新鲜的，刚刚烤好的面包。知觉恢复的刹那，已经近十天未进粟米的男孩立刻感到一阵几乎要令他崩溃的饥饿。他没有反抗，便半强迫地轻轻张嘴咬住女孩递过来的面包。

　　只吃了一口，他便再也无法停下，狼吞虎咽地就着女孩的手将整块面包塞进嘴里，那突如其来的饥饿让他几乎理智全失，陷入疯狂，差点将女孩的手都吞进肚里，一边咳嗽着一边拼命吞咽嘴里的食物。可随即，他又仿佛是意识到了自己野狗般狼狈的姿态，陡然间停下了所有的动作，双目无神地垂向角落，眼中满是绝望与自嘲地冷笑。

　　“怎么了？”女孩捏住男孩的脸毫不客气地揉捏起来，双目认真地注视着他：“噎死了？”

　　“……”

　　男孩没有反抗，任由女孩捏着他的脸颊随意蹂躏。他捏紧了手中小鸟的尸体，缓缓地抬眸，死寂荒芜的蓝眸中清晰地倒映出女孩的身影。

　　“你要做什么。”男孩问道。他的声音十分柔软，却有一丝瘆人的冰冷蕴含其中：“为什么要救我？”

　　“你猜？”女孩不动如山地反问。

　　男孩眯起眼睛，散漫地望着女孩，忽地歪头微笑道：“是因为我的脸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