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海》袋熊

2、第一个圣诞节

　　转眼十二月，天气不断转冷，余晖期待了许久的那场雪，迟迟没有出现，天地间的景物，褪色得更厉害了。余晖在丹尼尔家看完了完整的《汉娜蒙塔娜》第一季，丹尼尔又让克洛迪亚找来了第二季的盘。余晖四岁的时候就上剑桥英语的课，底子本来就很好，现在又整天和丹尼尔玩在一起，水平飞速提升，虽然不至于不用字幕地看盘，但起码一集下来，除了美国本土气息十足的笑点以外，丹尼尔不需要解释什么了。
　　余晖和外教母子越来越像一家人。
　　“乔纳森，”一次在丹尼尔家吃饭时，克洛迪亚问，“你要不要和我们一起来过圣诞节？”
　　余晖兴奋地点了点头，一不留神噎到了，丹尼尔狂笑着伸手要去帮余晖顺顺，笑着笑着自己也噎到了……
　　当天晚上回到宿舍，余晖借了宿管老师的手机给妈妈打了电话。
　　“妈，圣诞节那天周六，我们应该是放假。”
　　“我知道，正好咱们家店里有联欢，你和妈妈几个朋友的孩子一起表演个节目好不好？”电话那头传来的声音干练却又温和，余晖的妈妈是个足疗城的老板娘。
　　“不了吧，”要是平时，余晖绝对欣然前往，“我们外教想让我和他们过，好像在高中部还有一个聚会，我挺想去的，还有助于提升我的英语水平！”
　　“那你的意思是不回家了？”
　　余晖才意识到自己忘了最重要的一句，回应道：“嗯，行吗？”
　　“那也行，”如果不是确认自己妈妈这么通情达理，余晖在饭桌上也不会那么轻易地同意，“零花钱够么？不够我让你们老师先给你拿点，下次我接你时再还上。”
　　“不用了，钱够的。”余晖由衷的笑了笑，愈发期待这个和美国人共度的圣诞节。

　　余晖犹豫了许久，总觉得这个假不好请，显然对表达技巧的要求相当的高。
　　最后，还是敲响了班主任办公室的门，走了进去。
　　“老师。”声音很轻。
　　“嗯？余晖，什么事？”用同学的话说，老师看到余晖脸就是笑着的。
　　“我想请个假。”
　　“请假？”班主任刘老师的表情难掩惊讶，一个当年发着烧还坚持要上课的孩子突然带着十分的精神来请假，只能是出了些事情。
　　“我周五下午两节课……能不能不上了？全校外教明天一起过圣诞节，小学部初中部高中部都有代表，咱们外教叫我去，明天下午要去买些东西，他们不会汉语有我在比较方便。而且下午是美术和英语，对我不像别的学科那么重要。”其实别的学科对余晖也不重要。余晖一气呵成地说完了这番话，不忘用水灵灵的眼睛流露出渴求的眼神，他从小就知道怎么讨好老师，只是平时不屑，也不需要。
　　可这次有些心虚啊，一番话有一半是瞎编的。
　　刘老师笑着叹了口气：“行，去吧。记得早点回来不要让宿舍老师着急。”
　　“嗯，知道了，谢谢老师。”余晖心里蹦了个高。

　　市中心的乐购商场，克洛迪亚推着车，丹尼尔和余晖跟在后面。三个人的速度很慢，丹尼尔没见过这么多种类的中国产品，遇见各种零食就拿起来问个不停。余晖也算是娇生惯养，各种各样的零食都是了如指掌，也乐得讨论关于味觉的东西，直到余晖长大，也依然是一个用舌头和肠胃思考的动物。克洛迪亚走得慢则是为了等两个孩子，眼神里都是温柔的爱意。
　　似乎两个孩子都是自己的。
　　丹尼尔拿起了一个印着性感美女的盒子：“这是什么？”
　　余晖意识到这个东西自己确实没见过，挠了挠头：“口香糖吧？”
　　克洛迪亚顿了顿，眼神里溢出的母性顷刻收回，窘着脸把两个细细端详TT的孩子拉走，走了两步转身夺过丹尼尔手里的盒子送回架子上，再转回去推着购物车就走。身后的孩子还在讨论着：
　　丹尼尔：“盒子上的女人好漂亮！”
　　余晖：“没觉得啊。”
　　丹尼尔：“那到底是什么？”
　　余晖：“我觉得是口香糖。”
　　克洛迪亚：“……”
　　平安夜，高中部大教室的圣诞晚会晚上7点开始。克洛迪亚带着两个孩子到那里时，外教几乎全了，都在谈论着什么，有的表情很低沉，有的笑得异常开怀，总之很热闹。聚会里也确实有几个学生在，不过大多是高中的，小学部就余晖一个。
　　想到和那么多哥哥姐姐们平起平坐，余晖心里有些骄傲。虽然后来他发现这几个哥哥姐姐都是灌水凑热闹的，英语或许还不如他。
　　第一个流程自然是克洛迪亚带着两个孩子认识一下各个外教，丹尼尔没什么心情懒懒地应付一遍就作罢，余晖表现得很积极，奈何英语名字太过陌生，余晖还是一个没记下来。
　　余晖待了一会，等到7点的铃声一响，操持晚会的人就上台随性的说了几句，节目开始。几乎都是唱歌，当然，全是英文的。有几首余晖从丹尼尔那里听见过，看来也是最近比较火的歌。虽然相当一部分还是听不懂的，但是余晖还是很有兴致很激动。
　　时间就这么过去，丹尼尔觉得有些无聊，就过去骚扰余晖，一会儿揪揪他头发，一会儿捏捏他脸蛋，余晖有些不习惯地躲开时，丹尼尔就凑到他耳边：“我是你哥哥。”余晖瞬间就没了战斗力，幽怨地看着丹尼尔的坏笑。
　　聚会正中间，突然有人提议让参加聚会的中国学生表演个节目，高中部的大多是纸老虎，就一个人上去有些走调地唱了首《Yesterday Once More》。余晖作为一个乳臭未干的孩子，还是个中国学生，此刻受到了所有人的关注和推举。
　　丹尼尔在一片喧哗中凑过来：“去唱吧，我陪你。”
　　余晖握起小拳头，和丹尼尔上了木板搭的小舞台，表情带着几分上刑场的痛苦，更多的是不知所措——我唱什么啊？
　　“唱《汉娜蒙塔娜》的片头曲吧，《The Best Of Both Worlds》。”丹尼尔看出了余晖的纠结，提出了唯一可行的办法。
　　好在余晖唱歌不错，前面有点紧张，后面放开了居然还没过了丹尼尔，童稚的嗓音终于掌控了全场。最后，在掌声中笑着下了台。于是，全学校的外教都记住了这个嗓音独特还颇具舞台范的小朋友乔纳森。之后在校园里遇到的外教，余晖都不认识，却都会笑着喊一句“Jonathan（乔纳森）”，有的还会上前问候。
　　从记事起，余晖就知道自己讨人喜欢，原因无外乎是自己白嫩的脸蛋和乖巧的性格。
　　聚会的最后一项是踩气球。余晖玩的很开，刚开始就捡漏地踩破了两个外教脚上的气球，丹尼尔和余晖一起行动，看见有人要踩到余晖的气球就对那个人先下手，结果余晖被保护得很好，反而是有些莽撞的丹尼尔先被淘汰。等余晖满头大汗地下台时，丹尼尔屁股都坐出茧子了。
　　丹尼尔佯装无事：“你好厉害啊！”
　　余晖黑着脸喝了口水，眼神幽幽地落在丹尼尔虚伪的表情上：“还是你比较厉害，帮我踩了那么多人。”
　　丹尼尔耸了耸肩。
　　聚会结束后，克洛迪亚还要和其他外教聊一阵子，余晖和丹尼尔无事可干，更何况两个孩子还被不认识的哥哥姐姐们灌了点啤酒，余晖的妈妈在过节时很宽心地同意他沾两口酒，可丹尼尔脸上却泛起了红晕。想到校园里还是相当安全的，克洛迪亚允许两个孩子先回去，反正住校管得松，晚上余晖去克洛迪亚家睡。

　　回家的路上，丹尼尔勾着余晖的肩，说着一些不太清醒的话。
　　“你说和女孩子睡觉是什么感觉？”
　　尚且纯洁的余晖疑道：“能有什么感觉，会更舒服吗？”
　　丹尼尔坏笑着摇了摇头：“电视里的男的都喜欢和女孩子睡觉啊，应该是更舒服吧。”
　　“为什么会更舒服？”余晖不能理解。
　　丹尼尔突然笑出了声：“不告诉你。”
　　余晖搀着步伐越来越不稳的丹尼尔，低着头继续思考这个思想品德课本和生理健康读本上没说过的问题。觉得男女一起睡觉会更舒服一定是一件很严肃很深刻的东西，或许是因为太深刻了所以最让人害羞的生理健康读本上也没有讲。
　　“我真希望你就是我弟弟。”
　　突如其来的一句话打断了余晖的思考，语气温和得像和煦的暖风，余晖看着丹尼尔红扑扑的脸，心道丹尼尔一定是从小就很孤独，难得有自己这样一个挑战语言隔阂来陪伴他的朋友，有感而发吧。更何况有一个丹尼尔这样不怎么欺负自己的哥哥，倒也不错，毕竟自己从小就希望有一个年龄相仿的兄弟。
　　“我就是你弟弟啊。”余晖腾出手握了握丹尼尔架在自己肩上的手。
　　两个人到家，简单洗漱后就躺进了被窝，余晖自然是和丹尼尔一起睡。丹尼尔先困倦地躺下了，等余晖躺下的时候，丹尼尔的胳臂又搂了过来。余晖看了看自己收拾床时扔在一旁的抱枕，又不好意思推开丹尼尔，没再动弹就直接入睡了。
　　第二天早起丹尼尔是在克洛迪亚做饭的声音中醒来的，他半坐着身子看着熟睡的余晖，眼神中……却没有此时应该有的温和，嘴角又挂上了和余晖相处久了后频繁出现的坏笑，突然用力地摇动他的脑袋：
　　“起床了！”
　　余晖揉了揉惺忪的睡眼：“！！！”
　　说好的不怎么欺负自己呢？余晖被驱走的睡意恶狠狠地咒骂着这个温和地要自己作弟弟的温和的哥哥。
　　“圣诞快乐！”
　　“圣诞快乐……”丹尼尔听余晖这话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白天三个人就一起给家里作装饰，不算大的教师公寓被圣诞的气氛严严笼罩住，三个人看着都很有成就感，只是余晖和丹尼尔是看着房子，克洛迪亚是看着他们俩。余晖真是越看越像是自己的孩子，丹尼尔……不看也知道是自己的孩子
　　余晖今天心情非常好，好到早起丹尼尔的折腾也没有计较——他期待了几个月甚至更久的大雪，到了。余晖趴在窗户边上睁大眼睛看着一片片雪花落下，一个接一个，余晖甚至来不及看清一片雪花的样子，那么绵密。余晖把手轻轻放在窗户上，一股带着些许疼痛的寒冷穿过手掌，激起一个冷战，心里却暖融融的。丹尼尔看余晖那么专注地看雪，没好意思再打扰他，陪着他坐在一边。
　　晚上是圣诞活动的主要时间，余晖再怎么乖也是个十岁的孩子，开始和丹尼尔疯狂地打闹。克洛迪亚在一旁拿着相机给两个孩子录像。时不时地，余晖还凑到镜头前面一脸兴奋地解说：“这是我在这里过的第一个圣诞节！”
　　第二天醒来，余晖看见丹尼尔平躺的脸上依稀有些泪痕，心里一紧。
　　“你怎么了？”
　　“我梦到了我爸爸。”丹尼尔丝毫没有隐瞒什么，“我梦见他抛下我和妈妈，离开的那天，两年前。”
　　余晖学着大人的样子，把丹尼尔抱过来搂在自己的肩上：“没关系，都会好起来的，没有爸爸怎么样？我不是从小就很少见到我爸爸么？别哭了，看到你这样，克洛迪亚会很伤心的。”

　　到了又一次周末，余晖回到了家，激动地和妈妈谈论克洛迪亚和丹尼尔的事情。
　　“平安夜的聚会上他们把我拉上台唱了首歌，丹尼尔陪着的。我没失误，之后外教们好像都认识我了，见到我都和我打招呼。”
　　“圣诞节那天正好下雪了，特别漂亮！克洛迪亚还在一边给我们照相，他们说他们家，美国那边，有麋鹿装，要我明年圣诞节还和他们一起过，穿着麋鹿的衣服！”
　　江梓含笑看着儿子的激动，她的教育方式一直很独特，自由，随性，尊重平等，未尝不是余晖骨子里的性格。
　　余晖临睡前看见电视柜下面的箱子，怎么那么像和丹尼尔在乐购看见的那个？仔细一看，上面赫然印着三个令自己有些羞耻的字：
　　避孕套。
　　余晖抽着嘴角把自己埋在了被子里。

　　余晖走的两天，丹尼尔简直要疯了。
　　其实刚来到中国定居的适应期，自己也没有什么玩伴，看看盘听听歌打会儿游戏，时间过得快得很。但是后来认识了余晖，分针的转动不那么好打发了。现在手头只有《汉娜蒙塔娜》这一张DVD，只有《BREAKOUT》这一张专辑，克洛迪亚那里的几张专辑又老又旧，全是几十年前烂大街的成人抒情自己丝毫听不进去。丹尼尔这才意识到，自己在这里的朋友圈子小得可怜，只有余晖一个人。
　　“妈，”吃饭时，丹尼尔对克洛迪亚说，“我想乔纳森了。”
　　“前天他放假时你不是还找他玩过？不过乔纳森这个孩子，懂事，还没那么多心思，讨人喜欢的。”说罢，克洛迪亚嘴角浮现出一丝奇异的笑容。
　　丹尼尔已经十三岁，会看表情。可克洛迪亚谈起余晖时的笑丹尼尔从没见过，多少年以后也不曾明白。不过许多年后的余晖可以看得懂克洛迪亚这种笑容——有些母性，有些轻松，又有些苦涩。
　　“明年圣诞节，乔纳森会来的吧？”丹尼尔问。
　　“你想得太早了！”克洛迪亚笑着敲了敲丹尼尔的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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