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当你走进了我的生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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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北方，十一月已经入冬了。从秋末某个不为人知的时候开始，沉寂的冬就着手于对尘世的征讨——从最高贵的天空开始，到最卑微的泥土，全都被寒风吹掉了颜色。褪了色的世界才能显现出肃杀之象，才能为冬的到来正式地拉开序幕。这时候如果有一场雪该多好！雪无疑是冬的臣下中最亲和的了。雪的存在可以让这个世界失去的颜色有一个真正的去处，即使总是导致气温降低，却莫名地让人觉得有一种奇异的暖意。多希望现在下一场雪啊。
可天都阴了这么久，雪呢？
余晖站在操场上理着围巾，十岁的余晖感觉到有一种故作成熟的伤感，现在想起来，就是矫情。
余晖第一次见到丹尼尔是在他家里。
丹尼尔的妈妈克洛迪亚是学校的新外教，来自肯尼亚，说话十分柔和，晶莹的眼中总含着笑意，头发全部扎成麻花辫，再全部收起来系到后面扎成马尾。余晖作为那个私立寄宿制学校小学部的英语尖子生，自然受到了特别的关注，便被邀请到她的家里吃饭，认识她的儿子。当时刚上五年级的余晖就知道克洛迪亚的目的是给她身在异乡的儿子找一个合适的玩伴，其实他也乐得如此。于是，余晖果断接下了这个邀请，在一向偏袒他的班主任和宿舍老师那里请了假，就和克洛迪亚去了家属楼里她的公寓。
余晖见丹尼尔比自己大几岁的样子，令他奇怪的是，丹尼尔是白人，而克洛迪亚是黑人。丹尼尔有浅浅的酒窝，虽然因为初见吧，总是很腼腆的样子，但脸上的笑容却格外真诚而开朗。当时小小年纪的余晖对黄色以外的人种没有审美可言，也不觉得丹尼尔长得如何。
匆匆介绍并吃过午饭后，克洛迪亚独自去书房看书，剩余晖和丹尼尔面面相觑，不知道该说什么，余晖的英语水平终究有限。他盯着透明玻璃的茶几，一次一次地感觉着自己的呼吸来打发时间，却始终没好意思看向丹尼尔，而丹尼尔或许和自己处在同样的状态，甚至更糟：自己好歹会一些英语，可他对汉语实在是一窍不通。终于，余晖鼓起勇气，指着茶几上的一盒纸巾问：“这个怎么说？”
丹尼尔当然耐心地回答了他的问题，而他之后红着脸把衣柜、地板、吊灯甚至门洞那里的空鱼缸问了个遍——虽然其实余晖都会说，可他实在想不出来该说什么啊！
“对不起，”余晖尴尬的笑了笑，“我英语不好。”似乎这样说就可以为刚才白痴的问题找到一点借口。
“没事。”丹尼尔还是笑着。
又是一阵无休止的沉默。余晖在心里哀叹着：语言实在是硬伤。
“我们看盘吧，”丹尼尔从电视柜里拿出来一盒《汉娜蒙塔娜》的电视剧，第一季，正是小孩子看的。余晖没法拒绝，结果接下来的一个小时，他陪丹尼尔看了两集，实在无心浏览画面只能努力追逐纯英的字幕，看后满脑子都是字幕的黑白色。庆幸的是在丹尼尔的解释下他还看了个半懂，倒是还想接着看下去。奈何时间有限，下午还要去上课。
“你明天还来吗？”
“我怕我来不了。”余晖说得很实在，“我们老师可能不让。”
“我妈妈不是老师吗？”
“不是，”余晖不会说班主任的英语，“别的老师。”
丹尼尔似乎明白了点，表情有些沮丧，余晖赶忙承诺：“我周六住校，一天都可以找你来玩。”在余晖三年级的时候，妈妈想到要珍惜还可以孝敬父母的时间，从市区搬去了县里，两天的周末，不想回家的时候余晖就和外地同学们一起住校。
丹尼尔笑得像这冬天里的暖阳。等余晖走出门洞，克洛迪亚追了上来：“乔纳森，丹尼尔在这里没有朋友，汉语他听不懂的，希望你有空多来和他玩。”
果然如此，而余晖或许有些自作多情地把这就看做了自己的责任，神色庄重地点了点头。
克洛迪亚弯着嘴角揉了揉余晖的头：“好孩子。”
周六余晖当然没有爽约，早早地去值班老师那里交代完就去了丹尼尔家。上午克洛迪亚去采购，他和丹尼尔留在家里，又身心俱疲地看了两集《汉娜蒙塔娜》以后，丹尼尔按了暂停，两个人面面相觑——又没事干了。
“你爸爸呢？”
“我爸妈，离婚了。”丹尼尔表情有些不自在，看对方不懂“离婚”的英语，用手比划比划，“分开了。”
余晖意识到自己起了个很不好的头，有些内疚地耸了耸肩：“没关系，我爸爸也不在家，他……被警察抓起来了。”
“进监狱了？”他没有掩饰他的惊讶。
“是吧。”余晖觉得他说的和自己说的应该是一个意思。
余晖没有撒谎。在他的印象中，父亲并不是一个清晰的形象，模糊得如同一团雾气。在他很小的时候，父亲几乎就没怎么露过面，自己嘴上说说心里也不会有多想他。从二年级开始，余晖从妈妈嘴里听到的关于父亲的消息，都是到全国各地出差：深圳，海南，青岛，等等。直到去年，妈妈鼓起勇气带他去探了一次监，见他反应不大，就放心的告诉了他，父亲被抓起来了，原因，余晖却还不知道。
“为什么你妈妈是黑种人，你却是白皮肤呢？”
“我爸爸是白人，”丹尼尔眸子暗了暗，“我妈妈19岁时离开肯尼亚去了美国，遇见了我爸爸，没多久就生下了我……黑人和白人生孩子，皮肤一般都是偏黑的，我的皮肤也不是标准的白种人的肤色。”
又是一阵子沉默，余晖才发现，他们的沟通障碍似乎不是语言上的隔阂，如果留自己和陌生的同龄人呆在一起，好像都会这样没什么话说……
“你有过女朋友吗？”丹尼尔突然问道。
“当然没有，”余晖皱了皱眉，“我年龄太小了。”
“那有喜欢的女孩子吗？”
这个问题直接把余晖定住了，说实话……是有的，是一个叫杜琳的很多年的女同学。余晖喜欢她的理由很简单——一年级开学第一周，只有她没明白的说很喜欢自己。
“没有。”余晖有点心虚地摇了摇头，“真没有。”
丹尼尔似乎觉得有些无趣：“我们那里，你这个年龄很多人都有女朋友的。”
“你们那里真好，”一句未经思考脱口而出的话，“真想去你们那里玩玩。”
“哪次我和我妈妈回去，带你到我们那里玩。”
“真想去你们那里玩玩”这句话余晖和每个外交都说过，然而都是不过脑子的。虽然自己总喊着要到处走走或喜欢旅游什么的，实际上懒到了骨子里，不曾了解的地界余晖实在没心思轻易涉足。其他外教总是一笑置之，或许他们都知道是余晖的胡言乱语，唯独到了丹尼尔这里，他丝毫不负责任的客套话有了回应，看丹尼尔的表情，还颇有些信誓旦旦的意味。
其实去美国玩一圈，应该是个很不错的选择：“好啊。”
中午回来，克洛迪亚做牛排，以前妈妈是带余晖吃过几次的，余晖却始终懒得记住那些吃法和规矩，克洛迪亚就告诉他刀叉的用法，丹尼尔还坐在旁边手把手地教他，一顿饭吃得余晖很舒服。
下午，丹尼尔眸子中闪着狡黠的光：“我们去海边吧。”
“现在是十一月！”余晖难以想象他这个提议的产生过程。
“我们不下水，就在沙滩上玩玩。”
余晖：“克洛迪亚会同意吗？”
丹尼尔：“不会啊，但是我们可以说我们去后面野地里玩。”
于是，余晖用年幼的心灵承受着莫大的负罪感，被丹尼尔拉去了十一月的浴场。
这里的浴场并没有那么干净，在褪了色的冬天尤其显得苍白而杂乱。游人稀少，零星看见几个闲逛的在旁边裹着羽绒服照相，大多是情侣。不远处还有一个人顶着严寒冬泳，看起来约莫40岁，身子自然很硬朗。
“其实，我是想看看日落，看看晚霞，就是红色的云。”丹尼尔坐了下来，边上净是啤酒瓶盖，用手扒走瓶盖时也没忘了体贴的告诉余晖“晚霞”是什么。
余晖当然不会反对。在沿海的城市住了十年，却还没看过日落。想到这里，他也坐下了。
过了一会，太阳下移了些许，余晖忍不住：“天上没有云啊……”
丹尼尔坐正了正：“再等等。”
又过了一会，天色渐暗，余晖又忍不住：“还是没云啊……”
丹尼尔眯了眯眼：“再等等。”
终于，天黑了，余晖终于忍无可忍，却尽量保持着淡定的语气：“你是要看早上的红云么？”
丹尼尔合了合厚厚的衣服：“再等等。”
余晖：“……我回家了。”
丹尼尔极不情愿地站了起来，拍了拍身上的沙子，两人就返回学校。其实时间还不算很晚，冬天白昼短，天黑下来不过不到六点的事。余晖只是有些不能忍受坐在这里和一个盲目乐观的傻小子一起披星戴月地等晚霞。让他满心欢喜的看晚霞的计划，成功地因为万里无云的好天气泡了汤。
两人一起回了丹尼尔家，一进门便是克洛迪亚的发问：“怎么玩到这么晚？”
“忘了时间了。”丹尼尔说。
刚准备坐到沙发上，克洛迪亚动作一顿，蹙着眉走到余晖身后，从余晖屁股上拿下了半个贝壳……
“这是啥？”
丹尼尔面不改色：“我们路上捡的。”
毕竟这里离海岸那么近，克洛迪亚没多怀疑什么，嘴里念叨两句就作罢了。就是余晖没听懂她念叨的是啥，大概是没听清楚，也可能是听清了听不懂……
直到走出家属楼，余晖都很羞愧——才刚认识就助纣为虐，好像太过分了。
五年级一班班级里，杜琳走到余晖座位边上来，“你认识咱们外教？”
余晖难掩嘴角的弧度，点了点头：“嗯。怎么了？”
杜琳笑了笑：“没什么，就是问问。”
丹尼尔好不容易在这个中国的城市找到了一家兼售美版专辑的音像店，就在学校对面。丹尼尔在比自己高了一大截的货架中找了找，拿起了一张名叫《BREAKOUT》的专辑，歌手是《汉娜蒙塔娜》的主演。心里暗暗想到，乔纳森应该会喜欢吧。可这种短暂的兴奋到了交钱时大打折扣，等走出音像店时，丹尼尔气得牙根发痒，语言果然是个大问题。
余晖中午放学，走廊里理所当然地出现了丹尼尔那张青涩的脸。等余晖走过去，丹尼尔一脸的兴奋，他却有些莫名。
“我刚刚买了一张新专辑，咱们中午听一下吧！”
余晖天真的觉得听很多英文歌是件很不错的事，而且没有损失，便没有拒绝的理由。只是他虽然真心想听，却不得不一脸肉疼：“可我没请假啊！”
丹尼尔：“我妈给你请完假了。”
于是那天中午，余晖就蹦蹦跳跳的去丹尼尔家听歌了。他就在那次，完整地听了他人生中第一张专辑，麦莉塞勒斯的《BREAKOUT》。奈何自己英语水平有限，也对teen-pop没什么兴趣，当时并不多喜欢这张专辑。
“你觉得怎么样？”丹尼尔坐在余晖旁边，侧过身歪着头看向余晖，问道。
“还不错，”余晖实话实说，“但是我觉得没有《汉娜蒙塔娜》里的歌好听。”
丹尼尔眼睛简直要放光：“我也是这么觉得的！”说罢揉了揉余晖的头。
这个动作让余晖想起来，他其实比自己大3岁，这时候的3岁差距很大。就比如，初中生和小学生，高中生和初中生。前两次直接就以为两个人真的是同龄，如今意识到这个悬殊的差距后，余晖的心情实在好不起来。毕竟自己年龄小，生日又死死地压在了年底，班级里随便拽出来一个不管是男是女都比自己大。
丹尼尔看出了余晖表情的不对：“怎么了？”
余晖一脸苦闷：“我太小了。”
丹尼尔不能接受余晖的逻辑：“啊？”
余晖苦闷更深：“我的同学都比我年龄大，你也比我年龄大！”
丹尼尔笑得前仰后合。
余晖意识到一个更重要的问题，脱口问了出来：“你不用上学吗？”
“不用。”
丹尼尔跟着克洛迪亚一起来到中国的时候，克洛迪亚蛮费心地打听了一下丹尼尔上学的事。美国孩子在中国上学，没有几所国际学校沟通不便不说，这种制度和孩子的性格，甚至自己的想法都是冲突的。于是问了丹尼尔他愿不愿意上学，得到一个否定的答案后，克洛迪亚就决定不让丹尼尔上学了。丹尼尔拒绝的想法很简单，就是喜欢自由自在的。
丹尼尔在这个陌生的国度确实没有什么朋友，只好总去缠着余晖。余晖有几次也会有些倦，但是一想到没有自己陪着的时候，丹尼尔一定无聊死了，一股责任感油然而生，也总是一脸坚毅地往丹尼尔家跑。持续几个星期以后，连班主任都说余晖，你下次再去外教家，不用再打招呼了，跟宿舍那里说一声就好。余晖求之不得。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当你走进了我的生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