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手空空》熏风普渡

45、水月

　　心，不经意间被迷惑。
　　玄朗猛地睁开眼，怒视眼前一直笑盈盈的那个，对方却不介意，依旧温柔可人。他转身，再看一直愁苦的那个，对方却将眉头锁得更紧，好似跌入谷底。
　　霎时，有点烦躁。
　　小公子脾气瞬而来了，一拳先冲那愁苦的打过去，接着后旋一踢，直击微笑的那个。
　　然而，幻境中的人都是虚无，打碎了便从别处聚来，踢飞了又转位再来。玄朗的拳头快如闪电，幻影就变得快如闪电，玄朗的腿脚如疾风，幻影就聚散如疾风。
　　满眼满心都是粉色的花瓣和两张肖似的面容。
　　玄朗喘着气不想认输，拼尽所有力量，想尽无数招式，战到最后都不知是与谁为战为何为战。
　　终于，体力渐渐不支，拳头腿脚也缓慢下来，于是幻境聚散的速度也相应变缓。玄朗疲累地看着眼前背后的两个人，有些挫败，他竟可笑到与两个幻影打斗。
　　罢了罢了，既是幻影，不理会便罢。
　　如此想着，玄朗干脆一屁股坐到地上休息。
　　就在这时，天竟下起雨来，不一会儿他身边就聚起了一汪汪小水潭。
　　玄朗低着头看进水里，仿佛又看到了无数个自己，那些人疲惫着，狼狈着，沮丧着……面目可憎！
　　“啪！”
　　一记恨拳砸碎影像，溅起无数水花。
　　“你不是我……”
　　玄朗喃喃自语。
　　此话一出，好似霹雳降至，所有幻影突然都活了过来，哈哈大笑。
　　温柔的那个笑得虚伪，冷酷的那个笑得狰狞，水里的那些笑得凄苦……
　　那些笑一声声尖锐得仿佛要割裂所有，灌进玄朗耳中撕心裂肺。
　　“啊啊啊啊！”
　　他恼了，傻了，蒙了……摇摇晃晃任凭幻境侵蚀全身。
　　心神颤动，于是幻影也有了言语。笑嘻嘻的那个凑近了来，贴着他的额头，笑问：“他不是你，我是吗？”
　　玄朗不答。
　　于是他又指了冷酷的那个问：“我不是你，他是吗？”
　　玄朗还是沉默。
　　接着，他张开双臂唤起水中所有的幻影，大笑着问：“那这些呢？哪一个是你？！”
　　玄朗捂住耳朵，他真的糊涂了，好似被逼至了绝境，被无数个自己围着，笑嚣着，嘲弄着……
　　“不是……不是！都不是！”
　　他终于道出了答案，心里却不明朗。
　　这时，也不知是否答案惹恼了幻影，瞬间所有的幻影都换作了一个表情。他们气势汹汹，愤恨非常，从四面八方扑过来，使上无数记拳，飞上无数只脚，打得玄朗连抱头逃走的机会也没有。
　　“我就是你，为什么你不要我？”幻影凄厉地问。
　　“不……你不是……”
　　“为什么不是？！司徒府的公子，没了大哥的次子，谎言成将的骗子……哪一个不是我？！哪一个不是你？！”
　　“不……不是……”
　　“不是什么？不是司徒府的公子？不是懦弱无能的次子？不是谎言成器的骗子？”
　　“……都不是……”
　　“那是什么？什么是你？你是谁？”
　　“我……我……”
　　玄朗挨着拳脚，做着困兽之斗。幻影的力量那么真实，痛觉麻木着神经，他知道，再找不出答案或许此生只能分裂成无数个空壳，再寻不到真我。
　　雨还在下，淋湿了小公子整洁的衣衫，直顺的头发。
　　他被无数个“自己”围剿，身上看不出伤，疼痛却清晰地刻在心上。
　　到底谁才是真的玄朗？
　　到底玄朗是谁？
　　他突然想起了那时在梦境中出云执意问是谁在睡，难道就是在问真我么？
　　一点清明点破层层雾霾，玄朗不再躲了，他忍着痛，任所有幻影击打，努力在一片忙乱中寻找真我。
　　幻影一个个飘过眼前，他们长着同一个面容，又截然不同。
　　玄朗仔仔细细看过每一个，终于惊奇地发现，这些人，虽然在外貌上差别不大，实际眉眼处却有岁月小小的痕迹。
　　几百几千个幻影，就像过去十多年几百几千个日夜，他顺着幻影找过去，脸上渐渐浮起笑意，痛觉也跟着渐渐消散。
　　迈着坚毅的步伐寻着最真实的自己，行到最后，玄朗终于在无数的幻影后找到那个最小最小的自己。
　　那是一个婴儿，喊着手指头，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看着他眨啊眨，呵呵笑。
　　玄朗蹲到婴儿身边，也冲他呵呵笑，隔着十余年的时空会面对面。
　　这时候，小婴儿突然伸来一只胖乎乎的小手。
　　一刹那，玄朗几乎回忆起十余年前的那个夏日午后，迷迷糊糊似乎他看到一个人冲着自己笑，看不清面目却熟悉无比，于是他笑着冲那人伸出了手……
　　原来，这便是因果。原来，这些幻影都是他，却不完全是他。
　　这些年，走过的每一个日夜凝聚才成就了现在的自己，只是路途上有太多风景迷惑，害得他不小心忘了。
　　“人生为人，伟大之处固然是为了他人，然而珍贵之处却是为了自己。小施主，你可明白？”
　　玄朗微微一笑，遂而点点头。
　　他明白了，以己一命换天下人之命固然伟大，却不可贵，真正伟大而可贵的是在成全天下人的同时成全自己。
　　不要忙着牺牲，或许那些爱你的人并不愿意看到你牺牲。
　　一只手伸了出去，对上小婴儿的指尖，瞬间斗转星移。
　　“好好好！小施主，你终于顿悟了！”出云欣喜若狂的赞叹从幻境之外传来，紧接着天上的雨停了，日光划破天际时一根齐眉棍从天而降，只听有人高声呼：“小施主，接棒！”
　　终身一跃，飞升而起，玄朗牢牢将手中之棍握在手中。
　　他高举，一记痛喝猛然打碎婴儿幻影，惊起花瓣旋飞。
　　“都回来吧！”玄朗笑喝，紧接着，体内那股力量再次聚集，竟是比之前更可怕的力量，随着他飞旋，前进，走位……将一个个“玄朗”打碎，收回来。
　　齐眉棍挥舞着，扫尽所有阴霾，快时飞鸟难逃，拨时一两千斤，劈时利刀不挡，封时小鬼皆亡。
　　玄朗越战越勇，耳边有人悄悄念着招式，好似天眼佛陀，能料他欲行之处，招招正中敌人命门。
　　赵家素来最爱使拳脚，若说兵器，最善棍，今日一役，玄朗使出全身解数，将自小修习的功法和刚刚所学相结合，竟生出睥睨天下的气势。
　　随着最后一个幻影的消散，出云的笑意慢慢显在眼前，这一次不是幻影。
　　玄朗收起齐眉棍，上前尊敬地行了一个合十礼，跪拜道：“多谢大师指点！”
　　出云笑着回了礼，赶紧将他扶起，道：“阿弥陀佛！小施主不必道谢，此番是你今世造化，有因才有果，老衲不过顺势而为罢了。”
　　玄朗笑笑，只当对方谦虚，突念起方才行动中的变化，不光身体全好，内力竟精进了几层，于是问道：“大师用的什么功法，竟助小子到如此地步？”
　　出云听闻，朗声笑道：“哪里是老衲助的你？小施主能从幻境中出来必定大彻大悟才对，怎么还在问？”
　　玄朗迷惑了，不知出云所指，“小子愚钝，方才的幻境确实助小子找到了真我，但是内力一事定有人相赠方能一日突进……”
　　听到此处，出云摇了摇头，斥道：“谁说内力需借旁力而得，那最初修习功法之人又是谁助的他？普通人尚且可以凭修炼得一身内力，汝又为何不能在幻境中修炼精进？以往无人一日精进，后人就以为不可为了么？那股力量源于你的过去与将来，只不过早些来帮忙，凭何不用？！”
　　“我的过去与将来？”
　　玄朗愣了，他还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还想再问，只见出云已经言尽于此，转身离开，恐怕只有靠自己去领悟。
　　过去他还容易明白，将来是什么意思？难道这世上真有功法能借未来之力激发于现在？
　　正当玄朗迷惑时，先行离开的出云却是悄悄松了口气，出家人不打诳语，他不便告知玄朗真相又不想瞒他，只能这样隐晦指点。
　　用通窍之法激发内在之力，说起来也就是将今后的蓄力转为今用，倒也不算诓他。只是有一点，出云不敢提，那便是这功法将来的隐患，凡事过犹不及，竭泽而渔终不得善终。
　　故他摆下这幻境，教那孩子棍法，无非希望他能量力而行，多爱惜自己一些，将那股力量尽力封存，今后或许还有转机。
　　佛心慈悲，出云的良苦用心也不知玄朗是否真的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