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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父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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翩翩与妇人一头一尾缓缓将小船驶离岸边,在茫茫夜幕中朝着未知之处行进。
她们此刻除了自己再无依靠了,可是生之欲望如此强烈,再如何也要前行。
这时,空空与赵司徒合乘一匹快马正飞速朝江边奔来,远远的,他们看见了正在准备离开的小船,一颗心跳到了嗓子眼儿。
空空大声喊着船上人的名字,可是距离太远,风又太大,竟无人听见。
赵司徒着急得都快疯了,他立刻掉了码头顺着江水方向去追,当得知家人都还活着的消息,他觉得自己多日的祈愿终于达成。
“翩翩!夫人!……”
两个人纵跃在马上,恨不得插上翅膀飞起来。
终于,在追了一里路后,空空的水上漂总算赶上了小船。
翩翩惊魂未定地看着眼前的少年,明亮的月光下,对方嬉笑的脸庞仿若梦境。
“你……你回来了!”
强撑到现在的女孩儿终于痛哭出声,她担忧了一日,克制了一路,总算老天有眼,送还了好人。
二人顾不得什么男女之别,互相拥抱着安慰了一番,患难与共的情谊比之那些虚礼又算什么。
此时,赵夫人也看见了最熟悉的人影,她颤抖着声音指着远远的一点,哑着嗓子问:“空空,岸上的那人可是老爷?”
“是的~夫人!那人就是赵伯父!”
得到肯定答案,赵夫人一腔柔情顿时涌上,忙忙冲岸上之人挥手,喊着对方的名字。
一家人总算团聚,于这时节已是莫大的幸运。
空空将小船靠了岸,赵夫人赶紧抱着孩儿最先冲到丈夫面前,正想一述今日之苦,却赫然发现对方的眼睛似乎有些不同。
“老爷,你的眼睛……”
赵司徒听夫人这么一问,微微一愣,匆忙躲开,有些尴尬地将话题引到儿子身上,“这是我们的孩子?真可爱!”
黑暗里,看不清丈夫到底如何,只能任对方将话题岔道别处。
“是啊,老爷,这孩子才出生没几天,福气却了不得,玄朗还给他起了个好听的名字,叫廷宜……”
“廷宜?廷宜……真好!这名字真好!乖~廷宜,看这里,我是父亲……”
两夫妻搂着新生儿,欣喜万分,特别是赵司徒,那心情起伏犹如地狱至天堂。他原以为家人皆已罹难,于战场上才会显得那般视死如归,甚至差一点还失去了左眼。
所谓夫妻同心,也只有赵夫人能在第一时间发现他的异样。
幸好,这些都过去了。
此刻,赵弘殷的心被满满的幸福包裹着,乱世中没有什么比全家皆在更难得了,这一切还多亏了玄朗……
对了!玄朗在哪儿?空空说那孩子受了重伤,现在命悬一线……
赵司徒思及此处,心中顿时一紧,他方才见到妻子和幼子太过兴奋,竟然忘了此时最紧要的人,于是慌忙将婴儿还给妻子,立刻搜寻起大儿子的踪迹。
很快,他便找到了那个可怜的孩子……
赵司徒三两步走到大儿子跟前,虚弱的少年发着高烧,血流了大半,气若游丝,几乎命不久矣。
他看着那张惨白的小脸儿,心疼得跟针扎一样,哑着声问道:“怎么会伤成这样……”
众人痛苦地低下头,无人敢答。
气氛顿时无比沉重,片刻后,空空终于想起自己还有好东西未拿出来,于是慌慌忙忙翻出带回的包裹,悉数递到翩翩面前,急道:“这些是刚从华州城中找到的,姑娘看看有什么可以用的么?”
翩翩点点头,赶紧挑选了几样补血的良品想给人送下去,却不想全被吐了出来,只好无奈退到一边, “赵公子现在身子太弱,药石不进,现在只有活血扎针,可是奴家技艺不精,不敢妄动,还需速速找个正经大夫才行!”
此话一出,吓坏了所有人,赵夫人甚至受不得差点晕眩过去。
与此同时,赵弘殷的脑子也瞬间炸开,也顾不得难过了,赶紧抱起儿子一跃上马,先行求医。
一路疾驰,父亲的心揪成了一团,他虽素来对这个儿子不够亲近,以至于玄朗总误会父亲对他不满。然而,赵弘殷自己知道,对于玄朗的这种的态度,其实是因为太过在乎。想当初大儿子去世时,他痛得几乎当场心悸而死,一边痛恨着自己无能,一边愤怒着天妒英才。所以,自那之后,赵弘殷对孩子的态度就变了,因为害怕失去,所以不敢再爱。
一个男人,该怎么处理感情从来都是最难的事,给予太多容易受累,给予太少又易寡情。
他一方面希望儿子早日独当一面,一方面又不忍心对方太早承受苦难。
玄朗少年智勇,赵弘殷一直对他给予重望,然而大儿子夭折后,他却生出一种想疼爱却不敢的别扭来,这使得父子二人错失了许多交心的机会。
马儿跑得飞快,赵弘殷却总觉得不够,怀中的生命正在一点一点消逝,像流沙,抓不住……
父亲在心里反复祈祷、忏悔、悲泣、后悔……他害怕了,一片拳拳之爱溢于言表,生怕会来不及。
赵弘殷浑身颤抖着,在风中瑟瑟发抖,夜越黑月越亮,他的心就越冷。他低下头,轻轻吻了吻玄朗滚烫的额头,过去碍于面子少有逾越的亲密在这一刻让人无比眷念。
终于看见城楼了,赵弘殷大叫着让士兵开了城门,匆忙下马,跌跌撞撞抱着孩子跑到华州城寂静清冷的街上,哑着声音叫着大夫。
可是,久久得不到回应……
华州城才经历了一次战争,活着的人恨不得躲在屋舍里不出来,怎么敢轻易出头。于是,失魂落魄的父亲便挨家挨户地敲门,一声一声地求,他已经失去过一个孩子,不能再失去一个。
赵弘殷着急地发了疯,一时间也忘了军中就有名医,等到属下终于看不下去将他拦下,才从惊惶中拉回一点理智,战战巍巍将怀中箍紧的孩子递到军医面前。
续着长须的军医跟随他多年,还是第一次见将军如此惊慌恐惧,要知道眼前的这位前不久才被箭刺进伤了左眼,那时他横刀立马,只是将羽箭折断便向敌将冲去,未曾喊过一声疼,未曾想过一次退,无畏无惧好似修罗。
军医颤抖地跪地想要接过那孩子,谁料将军却舍不得放手,于是他只好再三保证道:“将军请放心,属下必定竭尽全力,拼死救回少爷!”
听闻此言,赵弘殷木然的表情终于松动,费了好一番功夫才轻轻地孩子拜托给对方。
这时候,空空一行也赶到了城中,众人守在医帐之外,焦急不安。赵氏夫妇互相搀扶着没有说话,小小的新生儿打着呼噜窝在母亲怀中,全然不知长辈的忧虑。等了约一炷香,所有人都有些疲惫地消耗不住,赵司徒于是叫士兵先请几位妇孺前去休息,只余他和空空继续等在帐外。
夜里凉得很,空空生了火,与赵父围堆坐着。火光灼热,噼噼啪啪烧尽残木,突然间有人叹息了一声,小小的,低低的,仿佛从心潭最底处传来。
老父亲垂着眼脸,手中拿着一根树枝有一搭没一搭地拨弄着火堆,淡淡问起一件早就该问却一直忘记了的事。
“空空啊,你跟玄朗是怎么认识的?能讲与我么?伯伯很想知道……”
空空愣了愣,没想到赵将军突然起了这样的兴致,一时不知该从何说起,于是偏着头认真想了想,过了好一会儿才笑着回忆道:“那日,天热的很,我本来打算去城外小河洗洗,谁知道刚走到城门就看见玄朗骑着一匹野马冲了过来……”
贼小子口才好,记性也好,过往的那些故事在他口中都变成了传奇,充满了趣味与柔情。赵弘殷微笑着静静听,他是第一次从别人口中听说儿子的事,这种感觉很陌生也很美好,好似看见了另一个截然不同的玄朗。
原来他的儿子那么优秀,优秀得好似明媚的太阳。他仗义,他善良,他果断,他勇敢,他熟读诗书更精于武学,他善解人意更懂感恩……怪不得就连韩令坤那样的老狐狸也会喜欢他了,这样的孩子,如何叫人不怜爱呢?
只可惜,自己发现得太晚了……
作为一个父亲,他实在太心急也太迟钝了。
“玄朗那时其实是恨我的吧……”赵弘殷望了一眼依旧没有人出来的医帐,泛起泪光,“即便身不由己也不该将一切都扔给他,说起来,玄朗不过十一二岁,是我这个做父亲的太过无能,才逼得他至今日这般……这般……”
说着说着,懊悔得难以成言。
空空停了故事,看着对方的举动竟不禁生出一丝丝羡慕来,他是个孤儿,打睁开眼就没见过爹娘面,所以最见不得便是这般父慈子孝之景。
他顿了顿,有些迟疑地走到赵弘殷身边,想要说些什么安慰安慰这个自责太过的父亲,可是组织了半天语言也只能道一番无甚逻辑的话。
“伯父,您其实不必如此感怀……父亲与儿子,除了今生难解之缘哪有许多恩怨情仇?玄朗既然心甘情愿地站出来就一定不会心存怨恨,赵家不是您一个人背负的赵家,这里面也有玄朗的一份责任,所以不必说抱歉,玄朗也不愿意听您说抱歉……”
贼小子讲得磕磕巴巴,甚至前言不搭后语,可是不知为何,赵弘殷听了却觉得无比舒心,他笑着揉揉臭小子的毛头,仿佛看见了同样灿烂微笑着的玄朗。
或许空空说得不错,父与子,再情深也不过一世缘分,说恩说债都是浪费,不如从今后多一分怜爱,多一分理解,这样或许才是对玄朗最好的补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