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手空空》熏风普渡

138、祸水

　　受了天恩，接下来免不了要跟进流水宴席。这第一桌，自然是同皇帝陛下。说来一年到头，大大小小的宴席就算不过千也要上百，玄朗虽不必顿顿都出面，逢年过节使臣来往也少不得应酬。他本是行伍出身，最烦这些仪式，素来能躲便躲，若是实在躲不过也定要拖到最后出场。然而，今夜，玄朗不仅早早到了，还难得换了一身稍显鲜活的衣裳，令大臣们纷纷猜测或许这孟昶与陛下私下里有过什么交情，竟得此厚待。廷宜听罢群臣咬耳朵，忍不住瘪嘴，望向蜀君，不，如今是秦国公与夫人时更加意味非常。
　　一曲歌舞罢，未及君臣问酒，孟昶迅速识相地起身向上位者敬了一杯，说辞念得明白，先是感念宋国恩情，而后又极尽华丽辞藻，夸得赵玄朗好似天龙在世。这位秦国公素来最善诗词，往常为君时都听尽了好话，如今挑挑拣拣学几句下来，听来也十分悦耳。然而，玄朗始终不动声色，除了不必要的举杯，他的眼光始终停留在孟昶身旁那个影子。
　　翩翩并不想做什么主角，她换了最不失礼节且最不显眼的衣裳，隐去平日最爱化的醉妆，试图将一副芙蓉面容藏起来。然而，她始终没有发现，君主的眼中似有千秋水月，饶是她再躲再藏，也绕不过这潺潺相思。
　　纵使心中汹涌澎湃，无奈佳人未曾抬头看来一眼。玄朗抿了一口酒，微微眯起眼睛，虽不至于不耐，终有些不悦。廷宜一直观察着兄长的神色，此番神色微变，迅速猜到对方心思，他笑笑举起酒杯，也不顾人家夫君在场，对着翩翩便道：“本官素闻花蕊夫人艳绝一方，歌舞超群，诗书自华，不知今日是否有幸能一睹夫人风采？”
　　此言一出，瞬动了众人蠢蠢欲动的心思。此席间哪个不曾听过“花蕊夫人”的美名，早就想请夫人出来助兴。然，孟昶虽是亡国之君，陛下却十分礼遇，故不敢造次。如今陛下的亲弟弟晋王殿下提了出来，正好可借了这东风好好看看美人，于是纷纷向上位递上了殷切的眼神。
　　这提议正中玄朗下怀，然而他故作矜持惯了，装作斟酌许久，才微笑着向孟昶道：“秦国公觉得此意如何？”
　　如何？自然不好！
　　孟昶当然不愿意自己的夫人被这帮贼人围观，然而此时此景他除了捏紧酒杯闷不吭声，连个不字也不敢说。
　　翩翩不忍见夫君为难，作为亡国贵妃，如今状况也并非没有预料。她轻叹了一声，安抚似的拍拍夫君的手背，静静起身走到大殿正中。
　　此时，她终于看清了上位者的模样。
　　纵使时过经年，披了些风霜，记忆中的那副面容却依然清晰得与眼前之人重叠。一瞬间，呼吸被夺了去，只觉天旋地转，再分不出梦境与现实。
　　脑子里早已乱作一团麻，而那搅事之人还嫌不够，似笑非笑地望向她，道：“夫人怎么了？可是被朕吓到了？”
　　这话问的离奇，离了战场，这副模样标致得好似一个毓秀的书生，他怀中有天地，眸中有山海，凡女子见了无不倾心，又如何会被吓到？
　　翩翩被他笑得尴尬，摇摇头慌忙垂睑，深吸了几口气，想起如今自己与那人的差距，不觉心中酸楚难耐。旁人都等着她表演，此刻也不是伤春悲秋的好时节，只得请赐了一把好琴，悠悠唱道：“君王城上竖降旗，妾在深宫哪得知？十四万人齐解甲，竟无一个是男儿！”
　　一曲过，惊艳座下。
　　翩翩心情复杂地谢恩退下，复回到夫君身旁，方才那首诗虽然有对蜀军不战而降的愤慨，其实更多的是为了讨上方的高兴，盼望着那人能念及旧情，饶夫君一条生路。她只是一介女流，不能为国战死沙场，如今也只敢耍耍这些小花招，送些温情奉一曲青词，企一人安稳。
　　可惜孟昶并不知她心中所想，此刻的他几乎要被嫉妒和悲痛燃尽，如何也想不到自己的花蕊夫人竟会唱出这样的诗……再看宋国陛下，与自己恰恰相反，他的眼中分明写满赞赏，甚至有一分势在必得的趣味。只一个眼神孟昶便知道，今夜后他再也保不住自己的花蕊夫人了……
　　这注定是要写入史册的宴会，几乎所有人都看出了高冷陛下眼中升起的火热，那时自登基后便不曾出现的光彩。

　　宋皇后立在寝宫的门廊下，前殿发生的一切她早已耳闻。怪不得今夜陛下没有召她一同出席宴会，原来早打了这份主意……
　　她胃里翻起剧烈的恶心，面上却不动声色。虽然早料到会有今日，可真遇见了，依然让她不能接受。年少时那一点天真的期望早在岁月中消磨殆尽，也不是没做过一生一世一双人的美梦，可旁人不知她却晓得，别人眼中自己那完美的夫君对她永远都是义重于情。她可以与他举案齐眉，却盼不到鹣鲽情深。
　　“都歇了吧，陛下今夜是不会来了……”
　　宋皇后摆摆手，顿觉自己矫情得很。想来人都是贪心不足，就算做了皇后也依然有许多的求不得。
　　众人均猜测着上君的意思，甚至有人料定陛下会将花蕊夫人当场留下。然而，玄朗什么都没说，他只是不痒不痛地夸赞了几句便离了席。
　　那一夜，并没有上演什么所谓的红颜祸水迷惑君王的故事，听宫里的大太监说，陛下只是独自上了崇明殿的屋顶看了一夜的月亮。
　　后来几日，花蕊夫人安然住在秦国公府，没有什么来自宫中的打扰。她的夫君对于那夜之事也好似从未发生过一般，对夫人依旧宠爱有佳，直到第六日，蜀中传来一封加急信件。
　　王全斌在蜀中的胡作非为终于引来了祸事，那支完全自理被下令自行前往汴京的队伍，刚抵达绵州便造了反。原蜀国文州刺史史全师以陛下受辱为旗，揭竿而起，号“兴国军”，一举攻略彭州，掀起燎原之火。接着，邛、蜀、眉、嘉等十七州顺势响应，一发不可收拾。
　　玄朗收到消息，龙颜大怒，令王全斌自己收拾烂摊子，又命东路军前去支援，对秦国公也隐隐起了杀意。
　　如此飞来横祸，让王全斌这个久经沙场的老将也十分恼火，情急之下他竟不顾上心民意，诛杀蜀中降军两万七千余人。一时间，蜀地民怨鼎沸，玄朗经营许久的安抚、利诱之策全部付之一炬。
　　一封封战术从遥远的巴蜀送来，玄朗恨不得立刻砍了王全斌的脑袋。一时间，幽禁在汴京的秦国公更是人心惶惶。可是，越是怕什么越来什么，就在这个节骨眼，也不知哪个有心人硬是烧来一把火，竟说蜀中造反是孟昶早就设下的局，他就是此番动乱的核心人物。谣言传得神乎其神，加上之前花蕊夫人在殿前那首诗，更让人相信这是给蜀中诸将传去的一个示意。
　　孟昶跌坐在府中哪儿也不敢去，可是即便如此，他依然看到了自己的结局。宋与蜀终究撕破了脸，也亏得赵玄朗能忍到今日还不下杀手。
　　翩翩满腔愁绪陪在夫君身边，若说之前见着玄朗令她还一点保住夫君的砝码，如今形势，怕是这点砝码也成了催命符。
　　“夫君莫怕，上穷碧落下黄泉妾身都陪着您……”
　　此言出，惹来四目垂帘。
　　孟昶抚了抚夫人的长发，释然一笑，此生活得荒唐，唯幸得一佳人，倒也不枉此生。
　　“翩翩，吾乏了，你先去歇息吧……”
　　话里是最平常的语调，可不知为何翩翩心中升起一丝慌乱，她摇摇头，第一次没有乖巧地听命。
　　“去吧……留吾一人静静可好？”孟昶笑笑，是不让人推却的温柔。
　　月光下，他的影子缩做一团，短短七日便老得仿佛耄耋。翩翩恋恋地走开，有些不忍心又回头看了一眼。那人仍是笑着，满心满眼皆是一贯的宠溺。他挥挥手，送爱人离开，仿若初见时迎着爱人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