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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5、丧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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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西蜀的祥和不同,秦岭以北,长江东段早已被战火烧成了另一番模样。新晋的大宋皇帝与别人甚是不同,他出身行伍,历经数朝,早已看腻了天下纷争。他的眼死盯着北方,身后的一切是他必须拿下与北抗衡的砝码。
这个理想之前也不是没人想过,可如今天下没有比他有资格奢望,要不是没那个实力,那不就是没那个命。人间罗刹做了皇帝,冷酷杀伐的作风更加恣意,他胸中之猛虎好似终于脱开了枷锁,偌大的中原都不够他撒野。
大宋的铁蹄将破成碎片的中原,一块块用血渐渐粘成一块。
“陛下,南平、北楚都已经向宋称臣了……”
水晶宫正殿,人心浮在琉璃彩上,随着千里之外的消息晃晃悠悠。君臣皆无一眼,心中却颇不平静。谁都知道宋夺了荆南之后就会剑指何处,西蜀留存至今,人心懒散,若不是有秦岭天堑抵挡,恐怕早早喂了赵宋也未可知。
可如今,天堑剑门关已经岌岌可危,王昭远看样子也是指望不上了,孟昶数着手下人物,惊觉竟无一人可用。他没有赵玄朗的武功盖世和英雄无双,自然不可能亲自上阵,如今上下能够用的且无二心之人也唯有太子了……
招招手,将亲子示与跟前,也顾不得眼前这个“超龄儿”满目的委屈与不愿,孟昶叹息地下了召令:命太子孟玄喆领兵一万,支援剑门关!
朝退,大军即刻出发。已过不惑之年的君王匆匆忙回到永远愿意容纳自己的温柔乡,他仿佛缩回成了未断奶的婴儿,心中慌忙地寻求一种绝对安全的慰藉。
跌跌撞撞,毫无君主威严,孟昶熟门熟路行到伫立在花海中的庭院。
“翩翩……”久违的称呼带着缱绻而浓烈的相思,他忘了自己的身份,也忘了“花蕊夫人”的爱称。
美人听闻,悠悠转首,即便是对着自己尊贵的夫君,那抹颦眉愁色也难以掩去。然而,她还是习惯地挤出一个极度温柔的笑意,款款起身将慌乱的君王拥入怀中。
前朝后宫本就连为一体,且翩翩素来不同别的女子。孟昶抱着她,不必多言,对方亦心领神会。两人就这般平静地依偎过片刻,待到侍女奉上茶来,才堪堪分开点距离。
蜀地人最喜引花茶,入杯便浓香四溢。翩翩奉了一杯给孟昶,自己却盯着杯盏中的白色花瓣微微出神。良久,她似乎终于想出了措辞,这才温言提起那些不快却又要紧的事。
“不知陛下派了哪位大将前去接应王丞相?”
孟昶微微一愣,苦笑道:“玄喆既去。”
砰!
素来最知进退的贵妃不小心摔了茶盏,热茶浇在手背,火辣辣的疼。
孟昶未知她竟如此吃惊,当下无比心疼,一边囔着“请太医!”一边忙忙握了对方烫红的手细细查看。
翩翩脑中混乱,联想如今西蜀的形势,更是心急如焚,倒不觉得手上如何。她急急看向孟昶,试图得一个合理的解释,然而等了半晌,终只得几句不痛不痒的关怀。一时间,不免失望至极。
后妃不好言朝政,即使孟昶再宠爱,翩翩也知道仅靠着自己读过的几本兵书和从宫女那里听来的只言片语根本提不出更好的良策。她木然地任君王温柔地给自己的手上药,眼里心里全是那个平日里骄纵跋扈,无知无畏的孩子。派这样一个人去支援剑门关,无疑是在将西蜀拱手让人!
西蜀是家乡亦是归途,翩翩联想今后的一切不禁心痛得难以自已。然而,她还不愿意放弃,心中煎熬化为转手握住夫君的力量。
“陛下,太子前去剑门关自不必多忧,然锦官城断不可轻敌懈怠,蜀中军民百万,皆愿为君赴死。妾虽一介女流,若国之将赴亦不敢请辞!陛下乃妾之恩人、爱人,妾理当为陛下而生为陛下而死,只愿陛下不到最后一刻,万万不要舍弃妾,舍弃西蜀!”
突然的一番话让孟昶心似刀割,他低下了头,生怕再看爱人的眼睛。那里光亮让他想到一个遥远的故事,故事里的美人也是说过了这番话便引颈自刎,而故事里的英雄终究战死江边。
他孟昶天生君主,从不肯拿血污脏了衣服,若不是中原那匹狼,他又何至于要与自己的“花蕊夫人”说这番残忍的话。
“翩翩,朕绝不会舍弃你!”
孟昶不是英雄,也不算是个好皇帝,可是他至少能做过好夫君。
二人悲悲切切,再也聊不出什么好话题。本意是来寻求慰藉的君主也没了撒娇的心思,只能默默孤身离开。
别了芙蓉乡,那双含泪的眼睛却总也忘不掉。孟昶终于叹息一声,挥手唤出忠心的暗卫。
翩翩料得不错,孟玄喆真的不是领兵打仗的材料,他兴冲冲地领着一众披着蜀锦的士兵前去支援,却在绵州被真实的血肉战场吓得连夜跑回锦官城。更可笑的是,临走了,竟然天真地将绵州至锦官城的所有物资付之一炬。
“父王,如此宋军入蜀必无粮再进,西蜀无忧矣!”
孟昶听着这一番谬论几乎当场气绝身亡。
“混账东西!为父嘱你谨言慎行,谨言慎行!汝竟干出如此荒唐之事!宋军自带粮草数十万,就算没有接济亦无后顾之忧,小子今日之莽行,不是要饿死赵玄朗,是要饿死我蜀中百姓,饿死你我父子!”
事已至此,群臣再无计可施。孟昶仰躺在自己的水晶宫中,想到这浮生四十余载仿佛一场梦,此梦起源于一片珠光闪耀,而注定终结于一双泪眼朦胧。
“宋军犯境,西蜀危矣,孰人愿往?!”
喝问之下,寂静无声。
孟昶终于感受到了什么叫“切肤之痛”“剜心之恨”。
“吾以锦衣美食养士四十余载,而今宋贼来犯,汝等竟无一人敢为吾向东发一矢,悲哉!悲哉!”
西蜀的丧钟已经响起,水晶宫中除了君王无谓的长叹,再响不起救国的良策。就在一众人几乎坐地等死之时,一个唯唯诺诺的身影鼓起勇气走向人前。
“陛下,臣还有一策,或许能保蜀中完全。”
“讲!”
“臣闻赵氏于汴州修殿五百所,若陛下肯效蜀后主,移驾汴州,或……”
孟昶闻言,一时哑口无言。他哈哈大笑,忍不住讽道:“诸位以为朕举国而降就能图一时太平?哈哈哈哈……诸位莫不是忘了,那大周的郭威,当年不也是作出一副招揽明君模样,一副万不得已的豪杰作派,然后呢?是那汴梁屠城三日,鬼哭千日不绝!诸君以为,如今的赵玄朗比之他的师父郭威又有何不同?!”
此话出,再无言。
孟昶摆摆手,苍白着一张脸,兀自退了朝。他独自走向寝殿,路途中突然停了下来,回首望,仍然是繁华如梦,一眼千年。
祸事总是传得特别快,即便蜀中百姓再心宽,也瞧出了近日国中的衰败。入蜀难,出蜀亦难。锦官城的人逃不走,也舍不下,一个个惶惶不可终日。
空空牵着驴儿走在逗留了数日的街道,看着眼前的景色迅速变幻,他与翩翩熟识,自然比城中人更早知道消息,心中越发不安。
他的阿朗终于成为了令天下人难以企及的英雄人物,再念起对方的名字,唇舌间也不仅仅是温柔的笑意。天下将定,以阿朗的性格又怎么会独留西蜀一隅苟活?
空空无奈地摇摇头,如今事态的发展让他连做个孤立的旁观者也难。或许在之前,他还能拍着胸脯保证阿朗即便夺了西蜀也不会伤无辜者性命,然而听多战场上的事,再联想那一夜逼杀众将,胁迫幼主的宝剑,再说信任未免虚伪。
好在天地之大,陆空空再是不济,留一条性命总不算难。而且,此时他还有一个人牵挂,或许缘分引他来此也正是为这人留一条生路,刀剑无眼,战场无情,今夜定要远走高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