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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番外二(下) ...

  •   回想起来,几分好笑,或许也有些莫名的微妙。
      记忆中对方到访的画面,总是言笑晏晏,明媚若有光,哪怕仔细回想未必天色都那么晴朗,谈的事情也未必轻松。反观自己去找他的时候,越是事大,越是墓中寻人一般。这眼下皇帝倒是有望要搬出建平陵园了,宰相自己却又找回另一个坟头边上,窝着不动。……

      超出他经验范围之外,其实他也没想好该怎么应对。只是想去看看罢了。

      见面一刻目光交会,又迅速彼此错开些许,心下也不意外。来访的并非奉诏,接待的也非朝服。居家多日的冢宰,素练单衣,头鬓微乱,像是刚刚起身,匆匆一理便迎出来了似的。然而天光虽还朗亮,刻漏应该已到申时之末,不知先前他这一梦是过了多久。
      零碎发丝随意散在额角鬓边颈后,各各自顾在空中打着方向任选的涡旋,让人内心突然要岔出来一句阴差阳错的“卷发如虿”。——终究也像是有几丝白了,只是不太明显。
      这同他人口中描摹的完美风流,倒还能有微微不同了。没有来错。
      执手入座,宾主相顾沉默。良久,也是主人先开了声:
      “终究搬出你来了?”
      “是我自己要来的。”又一阵沉默,调匀了气息之后,访客醇厚的话音响起。主人轻笑。
      “也是。一连十二诏,字迹都一个样子,说话也一个调,读着耳边都能响起朗朗的吟诵,还带三成吴音。士瑶你这不是知制诰,分明要演连珠。我该再拖一阵,让你凑整五十首才对。”
      确实也笑得幽深无比波澜不惊,话尾笑出金石声。只是在提到“耳边吟诵”的时候,似有似无地,稍稍松动了一瞬,透出了那么一丝不易察觉的暖意。
      “我能告诉你,我那辞让十二表,还都是你的中书侍郎始兴世子执笔么?”
      弄不清是认真的还是玩笑。当然可以顺着话头掰扯下去。但值得关心的不是这个。
      “司徒近来,究竟遇上了何等……”
      “没别的事。我累了。”

      直率得不假思索。

      但这就让访客的问话很难以为继。彼此话音又顿了一阵,而呼吸声隐约相闻。

      威仪得过于刻意,冷场该过意不去。

      似乎主人也觉得哪儿过分了点,停了许久,还是先开了口,那话也轻柔缓和得多:
      “是真的,累了。”
      访客没有出声。——不知道说什么,先安静听。对方肯开口,总比即刻送客要好些。今日要是让他送出门去,这建康城里,恐怕也就找不出几个能够得上听他说话的人了。

      “我很疲倦。”
      “……是太宁之后便有的羸疾?……”

      太宁三年仲秋,明帝早逝。在那之后无论精神还是身体,王导就一直不太好。前年初夏,温峤早逝。尚书台众人眼中,王导还是行事如常。已到知命之年的宰辅,以他一贯的不屈不挠,总领政事,筚路蓝缕,步履坚定。唯有尚书台旦朝散去前的那一刻,面上偶尔会忽然掠过一点无力,抑或寂寥,又在身侧尚书左仆射目光交会的瞬间匆忙遮蔽。——
      就是这样的目光。幽深,如冥河水。

      听见“太宁”二字,对面立即便有了反应:“与你无关。别往心里去。”
      陆玩微微一愕,转过念头,随后苦笑:“司徒不说,我都忘了这事或许与我有关。”
      对面就顿了一顿,也略带苦笑:“对不住,失言了。”

      “我是真的累了。累了,就走不动。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
      “肃祖崩逝,灵前传玺之时,我就差点没去成。你那时就是侍中,在朝里,知道的。那是真走不动。卞望之那该讲的道理讲完,还不是得派人来抬我。这孩子和我多少年的旧谊,生死之际都见过了。大局初定了没都闹不清的时候,他就竟敢死在我前头,我能说什么。
      “太真,你也知道的。三月仗刚打完,四月他就敢死。我能说什么。
      “一个个都比我放心,甩手就去了。
      “好的也不学我。我最多是病,他两位……居然敢死……”

      听着这话,顾和为什么不得其门而劝,也就了然了。
      王导不会在他面前提这些的。怕顾和多心。他自己比谁都多心。

      “且不说建平陵那位。是真的……交情和恨,都淡了,散了。他给不了我力气了。”
      忽然又苦笑。
      “你说我当初不逼着他奋发有为,不陪着他筹谋经营,会不会更好一点。可能他会变成一个早早死于非命的愚蠢亲王,还像后来一样,把个小孩子丢给我。那我起码不会有这么伤心:没交心,都是命,不是吗?宰相扶孤戡乱的故事,自古就有,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远看伊尹周公,近看……不是吗?对我有什么坏处呢?而现在……”

      诸葛恢不来是对的。要是当着他,这话怎么说得出口。
      ——无论作为治绩力拔全境头筹的一位琅邪诸葛,还是中宗元皇帝的诸葛表叔。诸葛恢听见这话,难道不会感觉奇怪吗?奇怪的话怎么能说呢?

      可是都不说的话,难道,就不会寂寞吗?

      眼前这位宰辅想得至少有常人两倍多,一面自己难过,一面还得哄着别人不难过。所以常人眼中无非春风拂面,好像永远不会出错,永远云淡天高,好像一切都有准数。
      可到了这个时候,哪怕家国之责,宰辅之任,也是劝不动他的。
      都在指望他。他分量可重。到他走不动了,又能指望谁。

      “士瑶,我真的累了。算不过来。年初你也看见了,你家乡出事我都鞭长莫及,换不了郡守撤不了镇将,救援还要劳烦郗道徽。贵郡那位明府年少英俊勤政清廉,上头有兄长有亡姊,往年弃军逃跑都能官复原职。我问心有愧。”

      “……等等,年少什么?”
      “…………对不住,我失礼了。……”

      突如其来的“英”字着实把陆玩狠狠噎了一下,心道闹了半天竟还是这等心思,司徒公居然也还能有犯人家讳的时候,也得信了他近来灵台方寸地略有些不太清明——
      要说当时他那指挥若定杀伐决断,惹得尚书台好一大群人私下感慨:少年人吓得不轻者有,顿生敬畏者有,年长的还有人到陆玩跟前来说什么即便此番他纯属割鸡用牛刀,风范也不减当年对阵从兄——是他自己统统没看到。

      “你知道么,多可怕的一件事。昨夜,到今天,我忽然睡不着了。
      “睡不着不是事。可是靠着枕上,忽然觉得自己这心被车裂了一般,左耳听见的像是金鼓齐鸣和喊杀,右耳听见的像是市井小人,夫妇拌嘴变作两军骂阵,眼前飞的不知道什么丝絮,像一条一条色彩斑斓的蛇样小虫子,全往脑门子上钻,也不疼,就是尾巴抖得可欢快。就这全副的妖孽,也不知是不是约好,一时并至,吵得不行。而我动不了,只能由着它们。倒想一把火将它们全清了,可得怎么清?那是丑时二刻,我总不能出门杀人?
      “折腾我一整夜,今早起来吃了点东西压压惊,才算化开了。躺着也还是一点睡意全无。
      “是梦吗,不是梦吗。前夜那倒是梦,是梦中梦,我醒来了吗,我没醒来吗,连续四个,一层套一层的,我是逃得出去,可心惊啊。
      “人已如此,我还能继续……如君等所愿,总领朝纲么?”

      陆玩无法回答。

      “士瑶,……”
      “司徒你……本心,如此么?”

      “我能有什么本心?
      “无非一口气吊着,一份情续着。现在气散了,情也……乱了。我走不动了。”

      油盐不进。
      似乎已无法继续。

      “那好。”访客异常艰难地点了点头,“请司徒赐下,朝中谁可代君。”
      停了停,想起来挺重要的事。即刻补充:“勿言家兄。我等南人,未必服众。”
      听见谈起正经事,对方也定了定神,露出了认真的样子。
      “郗道徽或许可以……不过,他是常在北府,未必能服南人。况且,你两位……”
      郗鉴弹劾过陆玩这事,虽然在他而言,是出于公心,时过境迁,但王导难免有所顾忌。
      “那么,还有谁呢?”
      “……按位次当是陶士行……不过……你等我想想……他太认真了,与南北名士都不相能,要生闲气。他来总录,恐怕你会劳碌许多。”
      “那么,还有谁?”
      “……还有……庾元规??!!”

      王导愀然变色。

      “他连我都不欲容,不会容你的。”

      咸和六年七月,诏书累下催逼,司徒王导复视事。
      八月庚子,以左仆射陆玩为尚书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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