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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番外二(上) ...

  •   “恕难从命。”
      说出这话的中年男子,作势将羽扇一举,权充便面。但他那眼底的促狭,可完全遮不住——平素严毅的面孔正拂过一派和煦春风,话里带的也是三分轻笑。
      而对面年纪稍长的那位,恂恂不安,眉峰微蹙,目中则滑落一丝认真的忧愁。
      “不是我说你。‘公宜遗履谦之近节,遵经国之远略。门下速遣侍中以下敦喻。’前头还好,这后一句,你认真的?”放下羽扇,第一位的笑意简直溢于言表。
      “门下总共就四个侍中,你,我,他,还有一个在京口。尚书左仆射知制诰,诏书写成这样,你在分派谁?我知你素来温厚……”
      “……道明……”
      “……必不至于强人所难……”
      隔着对方又轻轻摇动起来的羽扇,尚书左仆射面有难色。
      “道明,本朝草创笔札,确实大半是你所掌,彼时我身在戎旅,读书也荒废多年,自认有所不及。落字不周之处,还请指正。但既然朝廷已令我典诏策,我总不好……”
      “那你可以删了这句。”吏部尚书诸葛恢一面憋笑,间或瞥一眼对方更加为难的认真神情,一面心怀不忍地努力严肃,并指出细节。
      “或者啊,士瑶兄,你自己去,也没什么不好。”
      “……”
      “‘诸葛丞相弘毅忠壮,忘身忧国’,在谁文集之中,你也不是不知道。你介不介意在你本心,我是没处介意的。”诸葛恢干脆笑出了声,“再说,我见他,那少不得又一番马驴驴马的,多费口舌。要去的是只鹿,起码还有双角,他招摇不起,我可放心。”

      时在东晋成帝咸和六年四五月间。和去年一样,初夏即大旱,只是疾疫要比去年稍轻。前年才刚刚打完苏峻祖约那场跨年硬仗,且不提了;去年和今年逢着两度北军过江滋扰,甚至今年开春大正月,北军便派人渡江直击娄县武进,吴郡地界上来拜了个晚年,郡守又防备不利,急得朝廷委派京口的郗鉴分兵护持,才把这事暂时了结。眼下国库与近畿州郡府库,都点不出多少存粮,当然也还得一而再地尽量开仓救灾。台城的重建也在去年秋天刚开了个头。千端万绪,百废待举,皇帝还没亲政。而偏偏就在这时候,总录国事的司徒王导,以天灾频发之故,自咎辞任,拜表辄行,从此不回尚书台,也不视事了。
      万幸还有一个录尚书事的:卫将军陆晔。这位更加年长沉着,有文武之能,又处变不惊,真出什么事,众人也不会全然找不到个拿主意的。尚书台虽然不设尚书令,但左仆射陆玩,右仆射孔愉,乃至吏部尚书诸葛恢往下,一个个也都是见惯永嘉以来狂风暴雨的人物。总录说走就走,固然让尚书台中慌乱了一小阵,但众人齐心,日常运转很快也就恢复了平静。
      不平静的,唯有台中二陆的心。一对亲兄弟,一个总录,一个总领尚书台,难免相看尴尬,又不知道如何向人言说,只能借着前代同类案子中慰留宰辅的惯例,以皇帝诏书的名义,请王导回来主持。但中书省以往用得多的笔杆子,都是王导晚辈,此时要么摸不清他真实打算,要么先得了锦囊秘授,一个都不肯领命,尤其中书侍郎王悦本是王导世子,子不言父过,坚称回避,以遁为敬。也就只能兼着中书职位的陆玩亲自下手了。
      那当然称得上是一篇十分端方得体的文章:君主罪己,宰辅任重,有劝慰,有命令。话不算多,但都诚恳急切。君主看起来体恤下情,代笔人心意眷眷也无从遮掩。字里行间,几乎只差直说“请司徒体恤我等”了。——要说哪真不对,大概就只有诸葛恢点破的最后一句。
      此所谓,关心则乱。

      纵然知道对方脾气,他还是想去看看的。
      或许那人有什么忽然想不开的地方,或许会颓唐。原本想着诸葛恢和他交情更老,又是乡党,平时斗嘴说惯了笑话,能够多开解几句。但那人外表飞扬,内心慎密,平生又好逞强,若能遮得住颓唐,怕不会对那位小同乡露出半点端倪,去有何益。
      而一旦颓唐遮不住了,落在自己眼中,或许对那人来说,也好过其他。

      道理虽然都明白,但内心反反复复,还是多折磨了自己许多时候,先请了若干挂着散骑常侍加官的僚友代劳。回来的僚友说,诏书王导自是拜受的。见到来宣喻慰勉的,也平静如深水一潭,优雅,合宜,无可挑剔,完全没有任何外露的情绪——举止、神色、声音,甚至目光:毫无半点波动。笑得完美,连每一次唇角的勾起,都好像是同一个弧度。
      他人眼里的镇定泰然,亲故心惊的不祥之兆。

      朝廷诏书催逼,王导累表固让。外驻京口的司空郗鉴闻讯,几乎赶回建康,被他驰书截下,反劝以北府任重,不宜离镇。司空长史顾和,原本称得上是他还在世的头号大弟子,为此匆匆领命赶回,才见了面,却也只来回几句寒暖起居,就再说不下去。
      陆晔问起。顾和便道:司徒生于治世,成于板荡,洞彻人心,绝顶聪明,妙通玄理,又言辞机辩,他猜得出对方要问什么,也知道怎样开口便将对方话锋堵住,若他不肯,那是三请四请也请不出来的;自己既然明白,也劝不住,那无须再为难彼此。
      话到这,顾和犹豫了一阵,又道:“他看起来很疲倦。不像假的。从没见过他这样。”

      总录和尚书左仆射对视了一眼,从彼此眸子中,读出了更加深重的忧虑。

      又熬了若干天,一身兼任三省主官,却因拿不到更多情报而无计可出的某人,终于决定登门拜访。然后他被告知,司徒公最近一阵,不在乌衣第中住着,反而都待在冶山西园,而且平日里,左右也就几个亲随跟着,并不与借住那里的门客如何往来。
      西园距陆玩所住的长干里,比起乌衣,也说不清是近是远,但好坏都在城西。只是这时候听见西园,他难免心里又是一惊,甚至多了几分莫名的惶然:因为苏峻之乱中战死的卞壸父子,那忠贞冢,就在冶山,离西园也就少少几步路程。若王导还像往日那样,则故去僚友与园为伴,不过与他同乐。但他现在,却不乐见人了。

      听凭本心,才是最正确的。当初就该亲自去看看发生了什么。
note作者有话说
第4章 番外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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