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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下 ...

  •   在陆玩唤出第二声“司徒”之前,借着身后瓢泼入室的日光,王导已连人带物地,来来回回将这茅屋内打量过许多遍。物件不多,都在趁手的地方,因着整齐,尤其显得室内通透阔朗:一如既往;笔砚在案,书卷盈床,琴和酒真都收起来了,然而不显眼处依然放着长剑。质素无华的鞘,在光影错叠中,一时看不清是什么所制。迎光抬起的面孔,神情依旧沉稳,但比起上回相见,毕竟稍减了几分丰润,大约……是先被军务缠身,又被眼前这案子烦扰吧。
      人是肉体凡胎,凭你怎样心志刚强,抑或倔强,躯壳往往并不十分愿意成全你的期望。
      你如是,我亦……
      注目眼前人,细细望去,似乎还多了几丝白发。记忆中,一年多前相见,两人还都是没有白发的,执手相别,甚至还以此互相取笑过。然而……并不知道这鬓上是何时染上的霜。是因战事?那是兄长的拖累。是因案子?那是我的无能。总之,都是我家的过错。……或者,只是因为这光,恰恰好落在那里,才将青丝错照成了白发?
      几乎想要走近些挽那几缕发到手心细看。定睛瞧那人,还是远远地端坐着,发一丝不乱。
      该是我想多了。也……冒犯了。
      唇边轻轻勾起一丝浅浅的嘲笑:对自己。
      听到那明确的邀请——抑或,许可——他才款款举步往室内更深处去。身后娑娑几声,大约是温峤探了下头又退了回去。王导随意猜测着,又不经意笑了笑,并不理会。往常他总是带着一群年少僚佐来,是希望这些晚辈沾光,能多得几分指点,不过到了门前,却总会觉得好像仗着人多、要做什么不该做的一般,面上也挂不住,便频频又把晚辈先挡出去。旁人称道的风雷决断、谈笑杀伐,是对着事的;对着某些人,总要失效几回,倒也没什么丢脸。

      “君与我,如今都已……”轻轻地,脱口滑出这么几个字。
      “近知命之年了。”对方适时平稳接住了话音。

      我四十九,你四十七。

      “永嘉五年,我奉元皇之命,北征石勒。彼时赖君领军驰援,幸保江山半壁无恙……”

      一字字清晰落下,轻如将至的第一场秋雨。

      王家进攻惯爱突然发力;陆家防御从来都是一绝。
      荣誉曾经共享;而当年留下的,那些更深、更痛楚的遗憾,也本来不必明言。

      那年一个三十六,一个不到三十五。

      对方没有立即回答。方才说话的人遂有些窘迫:难道,又说错什么了?……

      夏服还未到完全换去的时候。那一袭浅淡近乎白的紫色罗衣,侧面对着光,又似染一层金。衣裾在地面上不动声色缓缓掠过。在坐着的人眼中,这身衣服于他,好像还是显得过于宽大——说到底,是人也清瘦;然而束腰恰到好处,动起来时,也未必不是和婉秀致的风流。
      腰上佩那一串山玄玉,轻轻晃着,偶尔丁当一响,莫名清越。

      是在想着什么,不意竟多踱过了几步。

      停下,回眸:“这茅屋……是新盖的?倒是不错。”
      轻笑:“战事方结,兄长便罚我来了。”
      沉默,点一点头,又四下看了看:

      “卞望之先前,曾说治何等人都该用重典……然则,廷尉狱中那些气味,与君毕竟不合。”

      对方似乎失笑。

      “该是主上开恩。不然,一个快要除名的罪人,也在乎不起那些。”
      “‘快要除名’这话,可是说早了。”
      “都已如此境地,司徒何必坚持。文武忠厚,已成旧称。往时鄙族几曾出过犯顺之臣。”

      佩玉呛啷啷一阵乱响。缓缓踱着的脚步忽然一滞,王导惊愕回头,见眼前人面目安详,仿佛微带几分黯然,却并不像是别有所指。——然而你忘了吗,你忘了吗,是自责太深吗……
      你忘了吗,二十一年前,帝都洛阳;你真忘了吗,今年是太宁二年,那太*安二年……

      憋回去伤身,话多了伤心。

      大约神情虽然平静,心绪还是乱了,脱口失言,在我无非又一个不提也罢。
      或许他记得,正因为记得,才如此说。是觉得我来笑他,才将旧事遮掩,还是……

      一上来便称我始兴公,是笑我战这一场便又取了功名?
      一上来便是帝师清贵,这是我那兄长幕府的旧人……在笑我吗?
      ……
      或许都是想多。应该都是想多。开口问他,还是冒犯。
      在我,总之都该是一个又一个不提也罢。

      默然许久,只得一句:“这次,姑且信我。”
      “这次”二字,咬着牙似的,声音不大,却落得甚重。

      “司徒。”对方似又轻笑,“帝师之尊,荣贵拔萃万人之上,心力也好,声名也罢,何必折在无可挽救的罪人身上……”

      “君罪在我!”

      微微提高了声音,异乎寻常的断然。双方便又是长久的静默。

      没生气吧?
      真没生气吧?

      静默许久,还是忍不住,缓缓行到主人身边,半屈了一膝,扬起眉目,要仔细看看他神情。而对方见状,随即便将眼微微移开,似乎是觉得这注视的目光,也实在过于灼灼逼人。来这里之前最初想说的那句话,于是事到如今,仍久久说不出来,好像也没有什么办法。意欲轻声叹息,又恐让对方误会多心,想握一握对方的手以示安慰,又觉得还是一种冒犯,于是只好轻轻覆在那手近旁,似扶着坐榻。发自喉间,低而且缓,几乎耳语般温柔地,一声叹:

      “君有儿,亦有女;尊族经得起几个除名。”

      言罢匆匆起身,拂衣离去,不待,亦不敢待对方再有什么回应。衣裾娑娑地拂过地面,翻过门槛,直到主人看不见。玉佩叮咚响了一路。而他身后,主人神情犹然微带错愕。

      竹帘已落。帘外吹进来的,似乎有风。似乎有零碎的几句。

      “太真。”
      “在的,叔父。”

      ……

      翌日,有诏出,凡陷逆士人,皆原不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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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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