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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上 ...

  •   太宁二年,八月初。王都建康。日中犹然炽热,不过,到了午后,秋风也已渐渐起了。
      城西南一处大宅,某两间茅屋之外,忽然从远至近地,响过来各种细碎的人声。听着并不十分嘈杂,但毕竟打断了屋中人的思绪:屋内端坐读书的素衣书生蹙了蹙眉。
      神情倒是并没有什么变化,只侧耳听了听,放下了手中卷轴:他辨识出了其中为首的一个声音。通常而言,这个人每次出现,身后都一定跟着一群,只是那跟着的一群从来不会出现在自己面前。此番,大约也不会例外吧。

      相识也十几年,彼此早已不再陌生。这个时候,还来作甚。

      他抬起了头,正迎上苍头奴跪禀的声音,说一位故人来看望郎主了。
      “始兴公,是么?”书生扬眉,身姿亦更加挺拔端正,话音娓娓。“我听出他的……”

      “茂弘。”苍头还未答话,那个人的声音忽然响起。
      三分急切,三分激抗。

      屋里的书生摇了摇头,忽然轻轻笑起来:
      “司徒。帝师清贵,万金之体,何必屈驾前来,探此犯顺之人,待罪之地……”

      门豁然推开。颀秀人影倚着灿金斜阳,安然出现在本该是门扇的地方,似笑非笑,旁若无人:“不必试图阻止我。一则,我已经来了。二则,君……视先帝何如哉。”
      却也不急着进门来,就静静站在门口,似乎注目着里面的人;然而他背对日光,面目毕竟模糊不清,像是躲藏在自己的阴影里。

      十多年前,不记得在哪里,似乎也有过这样一个瞬间,一个相似的人影,也似来探访,侧身半靠着门,也不进来,先是朗朗笑着,忽然又叹息,忽然又笑,说初见你二位兄长时,好像他二位也是你如今这般年纪,只你是真没经过兵事淬炼的,久在吴江,风尘未染,又好像生得更灵秀些。仿佛还说了些什么,并不记得。只是那人的肩似乎更宽一些,便遮去了更多的日光。然而那是个初夏的早晨,朝华正盛,遮去些许,也不要紧。

      屋内的人眯了眯眼。仿佛又望到了那日光的炽烈。

      其实,初见那人时,那人的年纪,也和如今的眼前人差不多。然而如今能想起的……最近一次,同那人相见,却是在今年的七月初三。彼时那人,哦,大将军、武昌公,正病得时昏时醒。长兄越城的败讯传来,义子的援兵犹然迟滞,将死的病人愤恨中挣扎奋起,向带话来的吕参军捶床瞋目:“我那兄长,竟是没用的老太婆吗?这是非逼着我自己去吗!”
      一座震悚。如狮子咆哮般的迁怒,却并不能久支。
      毕竟近六十的人。怒过之后,也无非是阖眼、颓然、倒下。
      陪坐在侧的大将军左长史,在躲在远处侍立的世子赶上之前,已及时援之以手,将他安稳放回榻上。一众亲友佐吏,遂有了胆子,纷纷围上来照料。
      “不然,我去建康看看吧。”
      注目了一阵混乱场景,左长史忽然轻轻叹道。离得近的几个人一时转头。他想要起身,病人的右手却死死攥着他的左腕。用力到……每一个指节都微微泛白,而人事早已不知。
      一时竟有些失神。右司马刘胤便上来唤陆长史。
      病人舅父羊鉴在侧,见状道:“大将军原说了,今番是他家事。骠骑大将军也说……”
      右长史羊曼也道:“一府上佐,不宜自行。”
      亦只是摇了摇头,慢慢地,一点一点,将病人的手,从自己腕子上摘下来,放回到他身侧,将被掖好,才轻声道:“上月方来窥过营,都瞧得清了,却并未强攻。我……”

      是窥见了壁垒整肃、防备森严。年少英锐的君王固也不敢妄举,君王那谲变多智的顾命恩师,恐怕更觉头疼。因此提前为大将军发丧,因此激怒他自己这位兄长,因此……
      左长史陆玩没跟着,就凭骠骑大将军王含那些人,是建不成同样的……

      忽然说不出什么,只是起身,到外面去。一钩新月早落,银河倾泻如瀑。似有微凉。
      不知过了多久,蓦然回头,才发现从事中郎蔡谟就在身后,不知什么时候跟了出来,一直静静注视着他,神情微妙,目光闪烁不定。
      那是蔡克的儿子。从前大将军成都王记室督蔡克——的儿子。
      勉强地笑笑:“怎么了,蔡中郎。”
      蔡谟被他一唤,吓得愣了一愣,随即又摇摇头,道:“没什么,许是下官想多了。”

      终究他还是到了建康,终究还是来晚了,终究还是败了。终究得知,七月初三的深夜,那人还是故去了,而他的嗣子并不争气。反是先帝几个聪慧的儿子里,最聪慧的那个已然拿稳了威权之柄。废立之行不成,叛逆之名可定。主持帝都战事的尚书令郗鉴,这时上表,奏以王敦僚佐不能匡正其罪,至有今日,请制纲纪除名、僚佐禁锢。
      毫无问题。应该如此。理当如此。
      逐出士人行列,永与兄长隔绝,永与寒庶为伍。至于子孙前途……

      不想也罢。

      没有槛车、没有牢狱,让他待罪家中,已是将他逐出士人行列之前,对他最后的礼遇。
      兄长此番有功,虽然兄长也不知道自己立的是什么功。如今的兄长是江陵县伯。听说封邑是江陵时,他微微震了一下,询问兄长是否真的如此,疑心自己听错。兄长则回答,一开始,若非诏书墨敕,自己也不敢相信,竟是江陵。到访的顾和曾说:这江陵二字,当是转机。

      温峤抗表,郗鉴再辩,来回往复,纸间墨影,不亚刀光;朝堂其余众贤,纪瞻无声,兄长陆晔也静默无声,旁人不约而同地一片死寂,生生将那两人的争论衬托得分外清晰刺耳。
      他不去听,亦不想看,详情相较于结果,或许只是徒增心思的不宁。

      然而,战场上刚刚夺得胜利的帝师,如今也站在这里。
      想起身相迎,对方远远扬了扬手中团扇,似是劝止。便只剩轻轻一笑:“司徒,请了。”

      这一次,对方没有在称呼上继续坚持,大约算是一种妥协。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章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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