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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霜河入梦 ...

  •   卓阳抬起头,一线月在云中出没。这是一个美丽的傍晚,天边堆着层层的红云,深蓝色的夜空缀满了宝石一样璀璨的星星。
      “很美的天空。”身旁的女子也仰着头,出神地望着天,喃喃着低声说。
      一个挎刀的军校驰马奔来,在卓阳马前滚身下马,单膝跪地道:“将军,锁河果然已经结冰,这个季节夜晚渡河可能不太安全。”
      白衣将军微微点头,扬手示意他退下,转头问身旁的人:“青 ,你看呢?”
      沁青没有像往常一样带着鎏银的骷髅面具,长长的乌发简单地束在脑后,没有绾好的几缕头发在风里悠悠地荡着,她回了他一笑:“先驻扎吧,反正也不急,我也想看看结冰的锁河呢!”
      卓阳又点点头,扬声道:“传令下去,加速行军,务必在入夜前出谷,在锁河停驻扎营,明日一早渡河。落队的军法处置!”
      军校领命退下。
      沁青又抬头看天。诚然是很美丽的景色,她却总有种感觉,似乎今晚的天空尤其的低,仿佛马上就要塌下来一样,压得人心里闷闷的,连呼吸都有些困难。
      有什么要来了。心底忽然幽幽地蹿起一个声音。
      唐朝大军已经在这个山谷里推进了十余日,目标是边境的锁河。原本有一条行军常用的大道直达锁河,卓阳却在出城之后立刻弃了原本的行军路线,指挥大军七拐八拐进了这道陌生的山谷。
      择道而行,他事先并未和沁青提起,事后也没有向她解释,沁青却也不怪,连一句埋怨的问话也没有。军士们因为都信任安定将军,即使整日走在崎岖的泥路上,也几乎没有人发出什么怨言。
      然而这次的军中,却并非只有士兵和将领。
      “安定将军,天色既已黑,为何不在山谷内驻扎,反而要弃近求远,一定要到锁河扎营?”一名身着银色软甲的男子从后面缓缓策马而来,声音冷冽,仿佛一泓冷泉从山上垂落。
      卓阳回头,微微行了个礼,淡淡回道:“二皇子久处宫中,对行军打仗可能不太清楚。”
      “那卓将军可否为我解惑?”二皇子冷然道。
      “恕卓阳不能。殿下请回。”卓阳回身重又望向天边,声音依旧是淡淡的,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威严,“军中危险不比皇宫,殿下没有要事还是不要四处走动为好。”
      二皇子沉默了片刻,冷哼一声,一夹坐马,转身离去。
      沁青在一边一直没有出声,这时却不禁抬头看了远去的身影一眼。是错觉吗?刚刚那个皇子转身的时候,似乎别有深意地看了她一眼。明明只是个人类,为什么她却觉得那种眼神很熟悉呢?
      “青?”注意到她的异样,卓阳诧异地问道。
      沁青一惊,对他笑着摇摇头,又扭过头去,久久地不说话。她不说话,卓阳便也沉默了下去。
      起风了。开始只是丝丝的凉风,慢慢地风势猛烈起来,头顶的军旗迎风招展,发出哗啦啦的声音。
      由于地势原因,这个无名山谷气候温暖潮湿,几乎每天都会下雨,这也就滋长了谷中的植物。因此虽然明明是正月之初,这个山谷却依然生机勃勃,绿色遍野。此刻满地野草随风起伏,仿佛山谷里涌起了一道道青色的浪。
      “这个督军似乎不喜欢你?”她忽然低声说。
      卓阳点点头:“我知道。”
      “我觉得他会对你做点什么。”
      卓阳又点点头:“我知道。”
      沁青忽然瞪起了眼睛:“为什么长大后你的麻烦就多了起来呢?明明小时候是那么安静乖巧的一个孩子!”
      “我现在也还是很安静啊。而且——你喜欢麻烦!”卓阳看着她,目光依然沉静如水。
      沁青重重地哼了一声,忽然咯咯地笑起来:“卓卓,你这算是‘深知我心’吗?”
      白衣将军清秀的眉宇一挑:“我说过不准叫我‘卓卓’!”
      终于将对方脸上万年不变的冷静面具打破,沁青脸上的笑意更浓,她摆摆手:“能对我说‘不准’的人已经不在了。你认命吧。”
      一夹马,坐下的紫骝长嘶一声冲了出去,眨眼间就看不见了。
      远远的风里送来女子清越的声音:“我先走了——”
      少年目送着她的身影渐渐远去,直到女子完全消失在连绵青草之中才收回了视线,由始至终唇角的弧度不变。
      她的背影始终是那个样子。瘦削,单薄,仿佛一片半透明的高丽纸,但莫名的让人心安。
      视角随着年月拔高。感觉却一如童年。她承载着他的一切,希望,幸福乃至生命。
      真想一直看下去啊,她的样子,哪怕只是背影……

      锁河确实结冰了。以往奔腾汹涌的河水此时像是睡着了,安静凝滞。空间仿佛被冻住了似的,只有河岸上一圈白色的花朵还在随风轻轻招摆。
      冷月挂在头顶,空气里漂浮着隐约的白梅香。
      迎着锁河里吹来的冷风,沁青缓缓地向河中心走去。
      在这样寒冷的地方,她身上依旧是那身青裙,却连哆嗦也不打一个。很快她踩着厚厚的冰层来到了河中心,四下望了一眼,忽然仰头扯起了唇角。
      一道蓝色的霹雳忽然从天而降,在沁青面前咫尺之遥的地方轰然炸开,响声震耳欲聋,整个冰面却依旧宁静,似乎刚才那一炸,对它根本没有影响。
      巨响散去,闪电里映出了一蓬红发生机勃勃的颜色,白护随之笑嘻嘻地跳了出来“沁儿……”
      沁青不客气地打断他:“你又想说是‘碰巧’吗?”
      “当然不是。”白护讪讪地收回手,转而正色道。“我是专门来找你的。”
      “哦?”沁青一边说着一边扬起了手,尖尖的手指上有青光流转,“我很想听你编下去,可我实在不喜欢等。”
      白护却只是站在那儿,完全没有要避开的意思。
      “流青的祭日又要到了呢!”
      手指在男子眉心前生生止住,沁青深深看了他一眼,收回了手。她敛了敛裙裾,坐在了冰层上,又朝白护招招手,示意他在她身边坐下。
      两人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
      “你不要逼我。”她低声说。
      “我没有逼你。”男子柔声回应,同时伸手轻轻拍了拍沁青的肩。
      “可你还拿它来碰我的伤口!”她控诉似地说。“你要挟我!”
      “我也没办法啊,否则你根本连说话的机会也不给我。”犹豫了一下,“沁儿,你逃了这么久难道还不够吗?”
      “够什么?还有谁逃了?我为什么要逃?”沁青忽然像是怒了,大声朝他叫道。
      “这要你解释给我听了!”白护摊开手,又露出了熟悉的笑容。
      沁青狠狠瞪他一眼,扭过头,不再说话。
      白护不敢打扰她,就自己仰起头看星星。可等他将天上认识的星星都挨个认了个遍,身边的人却还没有回过头来。
      “沁儿?”他试着唤她。
      沁青不理他。
      白护轻轻碰了碰她的肩膀。
      沁青扭扭肩膀,甩掉他的手。
      “沁儿——”他拉长了声音,说到一半却立刻停了下来。
      沁青已经转过了头,绿冰晶一般的眸子在暗夜里发出摄人的光,她的声音忽然冰冷:“你来找我,真的只是想带我回去?”
      白护愣了一下,像是被噎住了一样久久说不出话来。
      沉默在两人中间蔓延,空气突然变得稀薄,连呼吸都有些困难。
      久久地,白护深吸了口气,第一次露出了有些疲倦的笑容。“你有时候敏感的令人害怕,沁儿你知道吗?”
      “我只在必要的时候敏感。”
      “才不是呢.”白护摇摇头,低声说,“你一直都很敏感,流青死了之后更是——”
      沁青狠狠地打断他:“没必要一而再再而三地提醒我!”
      白护的声音也随之高起来:“是么?我还以为你不知道!你隐藏法力,抛弃本形,守在一个人类的家里,或许在你心里,那些人类远远比自己的妹妹重要!”
      沁青冷冷瞪着他,嘴唇紧抿,忽然展颜一笑,宛如百花盛放。
      “我不跟你争。”
      她又抬头仰望深蓝天幕,手指无意识地在空中划着圈,重复着:“我不跟你争。你说的都对:我隐藏法力,抛弃本形,守在一个人类的家里,还守了他家几代人——那么,你满意了吗?”
      “不!”白护立即回道。
      沁青眼神微微一变,随即白了他一眼。
      “我不管你!”
      “可是我必须管你!只是人类罢了,你却为了他们连自己妹妹的祭日也忘了!”被她无所谓的态度激怒,白护失去控制地喊道。
      沁青依然不为所动:“你知道我没有忘,只是觉得没必要回去。”
      “沁儿!”
      女子的手优雅地划了个弧,再一次停在了白护的眉心。她直视着他的眼睛,深深,深深地看进去。
      火红的瞳孔里缓缓映出了两抹冰绿,染着悲伤的冰绿色。
      白护忽然有些后悔。
      “我知道你不是仅仅为了这个才来找我,真是的,竟然在我面前撒谎,那么拙劣的谎言怎么可能瞒得过我嘛……不过还是要谢谢你啊,一直代我陪在流青身边……我不是个好姐姐,所幸还有你这个一半哥哥……流青,我也想啊,可是我知道的……她不在那儿,她哪儿都不在…”
      苍白而冰冷的手指落在了他的眼睑上,柔软的身子也缓缓靠了过来,在他耳边喃喃诉说着什么。
      他看不到她的表情,但她的语速忽快忽慢,变幻不定的神情便也如在眼前。那一瞬间他只觉得心痛得难以承受,想将怀中的人紧紧环抱,抬起了手却怎么也落不下去。
      他太了解怀中的人。
      她现在愿意靠在他肩上,但是她所寻求的臂膀其实并不是他的,她所需要的体温也不是他的。
      她已经身在自己的“梦”里。如果有谁触摸她,拥抱她,她的梦就会醒。
      泪盈于睫。却始终不落。
      沁儿,你在害怕吗?你是害怕吧。怕这一落,便是辗转时光里所有暗色的回忆,带不来欢愉,也带不走痛楚。
      白护忽然很内疚:为自己不是她所需求的人。
      对你而言,是不是真的只有成为过去才能得到承认?
      最终,他还是保持了沉默,只是静静地坐着,略微矮了矮肩,以便让女子靠得更舒服些。
      沉睡中的她,表情是从未有过的茫然与依恋。在他怀里一直靠过来,蹭了蹭,终于像是找到了满意的位置,叹息了一声不动了。
      雪不知是什么时候开始落的。天上一轮弯月,洒下淡淡的荧光。
      空气里漂浮着隐约的白梅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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