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完成的著作》流年化语

1、未完成的著作，上

　　程升头一回发现莫沉是一个自私到不可理喻的人。自己的寿命本就没剩下几天，还完全不顾一切拼命地写了稿子，完全不在意来看望他的亲戚朋友们的感受。

　　难不成真打算要一辈子奉献给文学前进的发展之中？

　　程升知道，莫沉最爱文学。有一次两个人好不容易抽出时间去游乐园浪漫一把，偏偏这时莫沉说有了写作的思绪，貌似还是八百年难遇的奇天金点子，这约会也只能取消掉了，要不莫沉一路上心不在焉还不知道得摔成什么样的奇形艺术品。

　　程升知道，他应该尊重莫沉，对于如何过好这最后的时间，莫沉有自己的完美规划，可他......还是忍不住地想在莫沉的计划插上一脚。因为......这真的是他们最后在一起的时间了......

　　死神绝对不会再仁慈地给他们多一秒的回眸时间。

　　“咳咳咳......升，能帮我再到一些温水吗......咳咳咳......”坐在病床上的瘦弱男人咳嗽的整个身体都在颤抖，但手上的笔仍未来一个华丽的抛物线落到地上。

　　程升无奈地叹了叹气，轻轻帮男人披上了一件外套，再缓缓用凉水和热水调好了一杯温度适中的白开水放在了男人身前的小桌板上：“小莫子，别太拼命了，这时候还要这眼前的一口饭吗？自己还没享几天福呢！”

　　“社会主义告诉我们劳动是人类生存的必需，况且身为一个负责任的作者，不应留下一个巨坑就无处可寻了，咳咳咳......”莫沉这一咳就像是要把五脏六腑排山倒海的全吐出来一般，声势达到了至今为止地最大记录，看得程升差点就要吓得跪下来大呼阿弥陀佛，神仙保佑。

　　恐怕这病是愈加严重了。

　　程升一阵心酸涌上心房，将小小的房子全淹没掉了，眼圈也跟涂了大红色眼影似的：“小莫子，你看，不少重症病人得知自己还有几个月就要升入天堂后，都去拉着自己最爱的人四处闲逛周游世界去了，希望给自己和生者留下最后的美好回忆。我们能学着和他们一样吗？我们去私奔吧。”

　　莫沉终于抬头瞟了程升一眼，用着说rap的节奏快速把话从牙缝中挤了出来：“那都是小说和电视剧，我们应该适应现实，尊重于事实，为医院的经济来源添一份力。哦，还有文学的发展......”紧接着他又忘我于文学创作之中。

　　程升边流着眼泪，边慢慢坐到了莫沉病床的旁边：“我在想，你是不是上帝派下来折磨我的。当我习惯了这种酷刑，喜欢上了这样鸡飞狗跳的日子，他却一脸无所谓地告诉我：‘啊！抱歉，折磨了你这么多年，是时候解脱了。’再接着，就只剩我一个人了......”

　　“啪”地一声，程升的脸上一阵炙热，等程升缓过神时，便看到了莫沉耸拉着惨白的小脸怒气冲冲地直视着他的眼睛：“是谁老是说我多情善感的？是谁在听到我看你的航班迟迟不到担心的难以下饭时骂我没出息的？是谁要偏要成为我坚强的榜样的？程升，你给我听着，你这副哭爹喊娘的神情是要摆给谁看啊？你当我莫沉就不伤心难过吗？咳咳咳！！！”莫沉的末尾几句话硬生生地被自己怪物般的咳嗽声给塞了回去，他的左手捂着自己的嘴巴，双眉一皱形成了千沟万壑。

　　“媳妇，媳妇，你别激动，是我不对！”程升伸出手很狠朝着自己的右脸印下了一巴掌：“你要好好休息，不要动了胎气，你想干点什么就干点什么，为夫愿意为你做牛做马。”话罢，程升蜻蜓点水般偷偷亲了莫沉的脑门一下：“我觉得，你头上没有头发也挺好的，我想亲哪儿就可以亲哪儿，任我开心，随我所欲。像你曾经留过的那个浓荫盖林，亲一下还得确定半天坐标位置......”

　　“你就只有一个特长，惹我生气！咳咳咳......”莫沉本是要发出欢快的笑声，但这变声变得有些太过头，变得一下子敲响了程升心中的警钟。

　　时间真......不多了

　　程升本来就天天留宿在医院中，本就难以安睡的他，这几天更是病症进化成了彻夜难眠。一晚上听着莫沉轻微咳嗽声的他怎么也合不上眼，或许将要分别的人都是这副作立不安的模样，绝望而又无助。现实不可能像电视剧一样，医院出了个病危通知书最后发现竟是迷糊医生的一次误诊。特意请关系很好的医生朋友。人家为了这事上上下下不知弄了多长时间，只为了诊断是正确的。万一......可是谁能在99%的一定下给出1%的希望？

　　哈哈哈......可能吗？可能吗！

　　程升静静凝望着熟睡的莫沉，脑里默默描绘出了一幅莫沉的肖像：眼睛大而有神，有时还泛着贼溜溜的光线，鼻子像喜马拉雅山般高挺在自己的岗位上，那张不饶人的嘴巴像是被浅红色淡淡染过......

　　抓紧记一记，以后见不着了多少有个轮廓让他留念留念。

　　程升揉了揉眼睛，确认不是自己的幻象后，才敢下定这是个什么东西＿＿小莫子用来写小说的浅绿色记事本。

　　莫沉一向是个稳妥的人，重病后，害怕自己一个手抖便前功尽弃，就立马甩掉了自己惯用的电脑，换成了最古老的手写方式，等截稿了，再转手给自己的妹妹，请其打成电子稿再转交给负责他的编辑。至于这些事为什么不让程升来完成，程升也说不清楚。但自家老大用此流程行事，他也不好驳回耍脾气。

　　不过这次写得记事本，程升连里面的一个字也没偷窃到。人类的进步是由好奇推进的，程升身为一个标准的人类，好奇心还是大大的有的，尤其面对这类充满问号的物品，他的手有些控制不住地向本子杀去。

　　莫沉说，绝对不要偷看里面的东西，绝对！

　　程升犹豫了一会儿，收回了自己随风狂舞着的爪子，自己已经是大人了，这点定力多少还是有的，媳妇难得对自己说了一句“不”字，自己那必须得相当给面子的遵循的。

　　“唔......咳咳......”莫沉一直睡得很浅，不时他自己的一声咳嗽就弄得跟吃过兴奋剂般清醒：“升降机......你还没睡啊。那正好，帮我倒杯水。”

　　“我还以为会有啥只给我听的圣旨要颁布了......害我还自作多情了半休......哎，皇上您慢点......”莫沉像是几天没喝过水的难民那样豪爽地夺过了程升手中的杯子，咕咚咕咚地喝下了两大口，又将杯子送到了程升的面前。

　　“啥意思，赏给本奴才的？”程升故意瞪大了双眼，摆出一副“外星人要侵灭地球”的姿态。

　　莫沉无可奈何地白了白眼，又在空中晃了下手上的杯子，任让里面的小水珠引起一场骚动：“喝！”

　　程升毕恭毕敬地接过了水杯，却将其置于一旁的小桌子上，违背了皇上下达的头号命令，引得皇上十分不满：“老毛病？”

　　程升点了点头：“我给你的是温水，咱偏爱冷水，不好你这一口，就不跟天子抢食了。”

　　“我看你这是一身子少爷病，得好好接受治疗了......要不以后哪个妹子敢接近你......”莫沉忽然意识到自己这话说得咋听咋不对，话语便戛然而止了。

　　莫沉清楚，自己停留在世上的时间已经可以用手指准确计算出来。纵使程升与父母不愿让他得知这个数的具体值，自己的身体毕竟自己最深有体会，他心底也有个差不多的估数，大概就是那样，也没什么好可惜的。一个人离开世界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有着一帮你挂念的人和挂念你的人还留在世上，他们使你离去的每一个脚步都变得沉重，让你贪婪地渴望想多留一天，一天又一天。父母在自己死后，就只剩下妹妹了，妹妹一个人应该可以撑得起这么大的重担吧......程升在自己走后就又恢复成黄金单身汉的身份了吧，又可以穿金戴银的风流潇洒去了......

　　莫沉清楚，陈升不算是个弯的，如果没有自己稀里糊涂地闯入了程升所处的世界，他很可能找个贤惠美貌的女子共同抒写自己朴实无华的一生。莫沉走后，或许一切就可以回到正轨之上，回到事物正确的形态。

　　程升若找了别人，比起难过，莫沉心中更多的是祝福与开心。

　　跟一个半死不活的人在一起怎么可能有幸福？

　　“小莫子，睡吧睡吧，别想太多，超负荷用脑多累啊！早上还得留着脑子大挥笔墨。哦，对了，岳父岳母明天要过来看看你，留点精力给他们......”程升用手合上了莫沉的双眼，安静地观察记录着莫沉睡着的每一个细节，内心深处的慌乱不安却与这安谧的场景截然相反。

　　晚安，小莫子。

　　莫沉的父母早就习惯了自己儿子“起得比鸡早，睡得比小姐晚”的生活日常，所以一大早就带了些既符合了饮食要求又能让这个病怏怏的儿子好好享受一番的早餐。而老头老太太虽说被这个儿子弄了个面色蜡白，身体也像是被初学雕刻的工匠胡乱削掉了不少肚子上的肉，丝毫也没影响到嘴上功夫的顺利发出：“你这破儿子！臭小子，现在都什么鬼时候了，还光顾着创作自己不存在的虚拟世界？好好享几天福才是正道啊！”

　　“得了得了吧！你们二老都是要奔六十的人了，还刚想要享几天福自己的儿子就要一蹶不起了，我哪有资格先行玩乐？”莫沉马不停歇地用生命抒写着自己的最后作品，偶尔才抬起头瞥几眼一直注视着他的父母，仿佛特别不欢迎他们的出现。

　　“我出去方便一下，待会儿回来。”话没说到一半，莫沉的父亲就推门走出了病房，抬眼便看到傻站着快要成柱子的程升，立马笑着朝程升打了声招呼，顺手要递给他手上拿着的热咖啡：“小程，咋站在那儿啊，坐着休息一会儿呗！你看看你，一看又是一晚上没睡好，喝杯咖啡精神精神......”

　　“谢谢伯父，伯父你怎么出来了？你这让我白出来站了半天为了给你们创造独处的时间啊！”程升接过咖啡，终结了莫沉父亲的话题，试图引起一个新的话题。

　　他现在不重要，重要的是莫沉。

　　“小程，我从媒人那边认识了不少挺不错的姑娘，我给了她们你的照片，她们都表示很想见一见你，你要有......”

　　“伯父，您这是什么意思？我没印象我说过要再找一个。您的意思我不能理解！”程升瞪圆了眼睛，惊吓着连连后退了几步。

　　为什么世界非要逼着他认清现实？

　　“小程，你别激动......沉子那个样子活不了多久了。他那破小孩从小就是那副鬼样子，特能撑，别看他现在有鼻子有眼的，有时间还能跟咱们随意闲聊几句，过不了多久......病就要更加严重了。哈哈哈，小时候有次他受风着凉了，愣是没吃感冒药，结果就这样硬着头皮撑了好几天。好家伙，感冒就严重的不得了了！去医院打吊瓶才好了许多。哈哈哈哈，那个傻小孩，一个招术用了这么多年终于把身体弄垮了......彻底弄垮了......”莫沉父亲的抽噎声一阵一阵飘进了程升的双耳，程升的脑子也跟着频率一阵一阵的疼。

　　好好的一个人，怎么说死了就真的要死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