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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扬州 ...

  •   雨来势汹汹,一纸宣窗将秋寒隔离在外。
      秦月之敞着衣襟躺平在床上,热度烧得洁白的肌肤从脸一路红到脖子,去了冠的碎发黏在脸侧,浑身都是汗涔涔的。
      不知过了多久,他皱着眉醒来,吃力地撑开眼缝,瞧见花无间长发披散、双眉深锁,手里的金针在他心口提起又落下、落下又提起,就是不往下扎。
      万花身上若有若无的淡花香钻入鼻腔、安人心神,自己却衣衫不整地对着他,秦月之心跳陡然加速,瞅了花无间拧成八字的眉和认真专注的神情半晌,抿了抿唇按下惊慌和异样,终于沙哑道:“我……我不疼的。”
      花无间这才回过神,手一使劲,便直直的落针,既准又狠,让秦月之吃痛的闷哼一声。
      “我可不是怜惜你。”花无间连落了数针,冷道,“一个感冒伤风,我还要行针才能医好,传出去岂不是笑死人。”
      “我……”秦月之微愣,费劲的偏过头,看着花无间有些气呼呼的模样,微赧的笑起来,“我很少离开纯阳宫远行,这湿热多变的气候适应不了、水土不服……给你添麻烦了。”
      “是啊,是麻烦。”花无间也不看他,捻动着针尾,眸色愈深,“我就该下两三倍的剂量,让你睡成一头死羊,现在就能眼不见为净。”
      秦月之沉默,瞅了眼花无间亮出的全套金针,忽然弯了弯嘴角,继而神情稍显落寞地看向屋顶,幽叹出一口气说道:“看这万花谷正式弟子才能有的针,你奉命出谷并非青岩除名,我便信了,稍后我自会折返洛阳的。”
      “洛阳?”花无间挑了挑眉,未因他的告别而欢喜,反而更为不悦,扭头怒瞪,“这都到了金水,你早去洛阳何苦死撑到镇上落脚?你这高烧治退后至少还要养个十天半月,不好好恢复了,回头可是要赖我害你?”
      即便是怒瞪,美目一瞥也足够让人神往,秦月之因他的话语呆住,而后不敢置信的看向花无间,可后者早就起身倒茶去,留给他一个青丝垂泻的墨色背影。
      花无间握上茶壶才长舒一口气,方才下过针的手指到现在还有些颤。
      感冒发烧不过是托词,他虽因师父师叔的缘故通晓江湖门派的招式,却不懂纯阳的武艺精妙所在,低估了像秦月之这样的练剑习武之人对迷药的抵抗力,也绝不会料到一个平时话不多、静如月的人会对他离谷的事如此固执,乃至在迷药仍麻痹部分经脉的时候强行轻功、硬在黎明前踏过了大半个外城。
      经脉受损,不是闹着玩的,若寻常人早就痛的不行,搁秦月之这里居然叫都不叫一声。
      扎过经脉假人,扎过来万花求医的平民、富商,扎过小师弟、师姐还有自己,但扎秦月之却让他心生犹豫。
      眼下没有万花谷值得信赖的众人撑腰,病情好坏全凭他一人,且秦月之不是无关痛痒的求医者,就算在他眼里有些麻烦,也好歹一路相伴,让他的确有那么一点点不忍和担心。
      这纯阳偏偏挑了个师父们都不在的时间,偏偏找到了他开方子,又在万花谷门口逮到他,机缘巧合,人算不如天算,这包袱与其甩之不及,不如背了算了,就当旅途有个伴。
      花无间缓缓的倒好热茶,一边心情沉重的喂到秦月之嘴边,看着秦月之苍白却高烧发红的脸,认命地叹息。
      秦月之不知他心中哀叹,此时被他喂水简直受宠若惊,忙拒绝:“我自己来,你替我解……唔……”
      “我定了穴就是让你躺着,你还是别挣扎。”花无间轻托起他的头,灌完热茶待了片刻,顺手拔了所有的金针,又扔下句,“这是医嘱。”
      秦月之只觉得头发晕,再也不能多思考些,估摸着自己烧得不轻,便乖乖躺着再不动。
      “良眠才是良药,快些睡着罢。”花无间收拾妥当依然在床边坐下,一手抄着书,一手拉上被子,声音透出些无力,“行了针应该好受些了。”
      秦月之的注意力全集中在替他盖被的修长手指上,怔怔看着,不禁喃喃:“其实纯阳宫弟子众多,不是每个人都会被照料,我自小便习惯一人,你……”
      “小师弟发烧的时候,我也这么陪,不用在意,按照这程度的行针惯例,我需得今晚看着你。”花无间显然答得潦草,神情严肃地企图在书中找到什么迅速痊愈的方子,万一有什么闪失他罪过就大了。
      秦月之不懂他用礼数周全掩去的烦躁,给说得有些不好意思,半天都不知如何接口。
      恃才傲物,流出万花谷的风评中,花无间占了这么一条,可秦月之从第一眼看到他就觉得他可亲,无论他待别人如何,至少待他是温和的。有了这个印象,花无间的推辞成了隐忍,未算足分量的下药成了于心不忍,眼下补救一般的施针竟能烫得人心发暖。
      初次印象害死人,秦月之不觉所以,何况他作为万千弟子中的芸芸一员,第一次有人在他生病时说要陪他一整夜,对方还是他听了无数次名字、自觉不可能有交集的万花高徒花无间。
      烧退了一点点,身上也舒坦许多,秦月之就这么在昏昏沉沉里听窗外雨声大作,目光绕了圈又回到花无间因专注而格外静美的侧脸,撑着眼皮不愿睡,冷不防出声道:“月夕已过,听说万花谷热闹、不比纯阳那般冷清,你……想念小师弟么?”
      “谁没有年长离家的时候,习惯便是。” 花无间自书后微微蹙眉,“不要因为我提了句师弟,就扯这些,人小鬼大。”
      于花无间来说,照顾小师弟除了责任,更多是习惯,除了小师弟,他从未这般面对过陌生人,也没单独照顾过病患,一时间不知要拿这个纯阳宫的道长怎么办,干脆将眼下当作是在照顾师弟,也就没那么别扭了。
      好在这道长太容易安抚,不会像小师弟那般哭着问他要抱、或者趁机问他要糖,花无间这般精神松懈,便也随口与他对答,明明是在呛人,语气却哄孩子似的、像还对着自己的师弟。
      秦月之微怔,继而微笑起来:“说起离家,我入纯阳宫才四岁,已不记得父母是谁、家在何处,从小便只有师兄和师父与我亲近些,这般独自下山还不曾有过……你呢?”
      “我倒是都记得,只不过我排行第二,又不用继承家业,本无足轻重。这么多年我与他们早无往来,记不记得并无差别。”花无间翻过一页书,眉头深锁。
      秦月之听着心惊,给他三言两语说得睡意全无,小心翼翼地问:“此次出谷,不顺道回家去看看么?”
      “不。”
      “不顺路?”
      “洛阳。”
      花无间专心思索着经络损伤的医治对策,完全没注意到秦月之灼热的目光。他盯着的难点,有口无心回答地迅速,直到吐出“洛阳”二字,才惊觉说了不该说的,霎时握紧书卷、僵在那里。
      彼时被家人留在万花谷、从此再未相见,他寄情学识已逾十年,当初的记忆早已模糊,他也太久没有被人触到这痛点,看向秦月之的眼神竟下意识带了七分迷蒙三分恼,一时没能自圆其说。
      秦月之意外触及他的心结,霎时间被他的目光慑住,心下紧紧收了起来。
      室内死寂,雨声尤为响亮地拍着轩窗,花无间沉默太久,已将过洛阳而不入的缘由彻底暴露在一个不熟的纯阳道长面前,他紧紧盯着他许久,最终提了口气,淡淡地道:“我的家从来都是万花谷,并无其他。”
      轻轻一语明明被竭力说得四平八稳,却敲地人心疼,秦月之本是想与他多说些话,无意探得他的心事,听罢收紧的心忽然坠得厉害,急忙道:“抱歉,我不该问……”
      既然问者无心,花无间定了定神,脸色稍缓,按着眉头轻咳了一声:“无妨,我早就不记得那么多了。”他说着,忽然沉声,“道长是病痛睡不着,再想来两针?”
      “不不。”秦月之扔在心悸,闻言迅速地闭眼,轻声道,“对不起。”
      花无间听着他的道歉、看着他虽阖眼却不住颤抖的睫毛,方才给提起的不快散去了些,恐自己再漏出什么不该与人知道的来,不由分说手起针落,一针灸在他的睡穴上:“你可以睡了。”
      睡意不可抵挡地袭来,秦月之闭了闭眼,恍惚间,传来花无间断断续续的声音:“你下了山倒不急着回,还管我的闲事……这般瞒着师门偷跑出来,还是先管好你自己罢……”
      花无间没好气地一通嘀咕,直到听见秦月之均匀的呼吸声,重重叹了口气,这才仔细回忆方才彼此都说了些什么,似乎在他专心致志将逐个药方对比的时候,眼前安睡的道长曾说他懂事起就是华山长大的……
      门缝里撞进些冷风冷雨,吹熄了灯,也将年轻的万花吹冷了脸。
      花无间干坐了一会儿,悻悻地掌灯,撤了布伸出手背试了试他额头的温度,继而翻腕拭了把鬓角的汗,摇头:“被算计了怎么就不跑?像我师兄那样,生个气理论一番、像师弟那样哭个鼻子状告师父,或者和大多数人那样摇个头退走也好……”
      他支着下巴,借着昏黄的灯光仔细看秦月之像是凝了月色的安静的睡颜,嘈杂纷乱的心神竟平复了些,不由叹息:“你这般出来,不跟着我,是不是没有别的地方可去……”

      秦月之烧退得虽快,挨了针却没那么容易醒,待第二天晌午,他才按着自己不再疼痛的心口起身,四下一番张望,雨过天晴天光大亮,独不见花无间的人。
      他错愕的同时一阵失落,只当花无间早早的离开,想来自己头一回欲与人多说些话便是这般结果,当下有些闷闷不乐,较平时磨蹭数倍地整衣洗漱,一推门,却见一袭墨袍的万花背对着自己靠在不远处的廊柱旁,日光漏过其鬓角、朦胧地泻到眼中。
      花无间听着声响扭头,即刻发现了呆立在门口的秦月之,继而将他不染尘埃的道袍打量一番,启唇一笑,似是全然忘了昨日的不快:“这么急是要去哪儿?病去如抽丝,道长不休息几日么?”
      秦月之听他明快的语调,一时间不知该点头还是摇头,满揣着悔意与惊诧,瞅着他灿烂又有点不真实的笑容,踌躇着不知如何是好。
      花无间琢磨着他的局促反应,扯了扯嘴角终于敛了笑容,神色略带了倦怠:“道长莫要担心,在下虽不善照顾人,但遵师命,怎么都要有始有终。”
      秦月之心中不安,听见他安慰地很勉强的话,仍是迟疑着:“可是,你说你要替师叔送信去扬州……”
      “喝不喝茶?”花无间打断他,缓缓跪坐到回廊的矮桌旁,遮去院中晃人眼眸的金色树叶,焙茶一盏,扭头看他,绽开个暖意丛生的微笑。
      秦月之这才注意到这并非客栈,而是不知哪里的院落,杯盘碗盏一应俱全,奈何心中再有惊讶与迷茫,眼里此刻全被他的笑容占满,接过他修长手指递过来的茶杯,半个“不”字都说不出口。
      不知是否方便逗留,还是花无间习惯过得舒服自在,两人辞别师门后的大半个秋天都是在金水租下的院落里度过的,以至于武牢关的人去客栈巡了几次都未能与他们打上照面、不得不无功而返。
      纯阳练剑的弟子到底身骨好,秦月之不到半月便好了十成九。花无间一反常态不急着赶路,对待秦月之的态度也意外缓和了不少、渐渐不再拒人,除了偶尔攀谈,兴起了也会交流下武学、钻研下茶艺。
      秦月之话虽少,对着花无间却有问必答。反观花无间,不仅很少谈论自己,碰上医术难题便会犹自苦恼、对人不理不睬,落个针也慎之又慎,研究起医药典籍常常翻箱倒柜、将居室扔得遍地狼藉,再由生活素来简朴干净的秦月之一样一样归整起来。
      秦月之便发现,花无间虽主看医书,修的更多更为顺畅的是万花的点穴截脉与百花拂穴,批注字迹工整且隽秀,绘制的图案也分毫不差。才思敏捷如花无间、开了口便能绘出绚烂的另一番世界,恍惚让枯燥练剑的秦月之直见了夺目的盛世之花。
      待花无间终于得了空,回眸一瞥,看入眼里的总是那抹端正打坐的身影,仿若落雪无痕,一来二去,他竟觉着比与小师弟同处一室更为宽心,这点让他琢磨不通、也懒得去理。
      青岩无冬、华山无夏,若非见着彼此,谁也不会信盛而孤寒与敝帚清冷,到头来都不过是一种境地。

      两人在金水逗留了些时日,到扬州城已是暮秋初冬。
      扬州山明水秀,繁华自风流,到了外城便已十分热闹,沿途酒肆茶馆生意兴隆,叫卖声不绝于耳,码头来往客商众多,沿街坐着乞丐,路上行着丽人,更有西湖来的侠客挥金如土、高谈阔论。
      花无间早年对这般场面已有见识,揣着封面写成蝌蚪状的师叔信函,逮着顺眼的便大大方方地问地址,可惜师叔的字太过抽象,小半天下来一无所获。
      似是不习惯热闹的人群,秦月之从踏入市集开始便一言不发的跟在花无间身侧,每每有穿着时髦衣裙的姑娘路过、朝他们瞩目,他便十分局促地看向路面。
      花无间问了一路,忽然停住脚步,仔细观察起他的别扭表情,眯眼一笑:“怎么,看上哪家姑娘,要不我给你去说媒?”
      “不用。”秦月之蹙着眉冷言拒绝,走近两步压低声音道,“开元盛世之后天下太平的久了,万花谷的弟子便鲜有出谷,纯阳宫也少有外派,你我恐怕太惹人注意……”
      “哦?”花无间看看秦月之洗的一尘不染的道袍,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墨衣,还未继续往下说,便有人影从天而降。
      紧接着,一把金闪闪的巨剑插入他面前三步的地上、扬起一片尘土。
      “切磋!”一个比巨剑还闪亮的、少爷模样的男子扎着头带从后头走出,俊脸上两朵绯红、酒气冲天。
      “抱歉,在下有急事,就不奉陪了。”花无间本能觉得走为上策,说着已经后跃数尺,一手拉了秦月之企图撤退。
      可喝了半醉的少爷不等他避开已执轻剑挥了过来,秦月之避之不及只得拔剑,兵刃相碰发出清脆的响声,方才还熙攘的人群瞬间散了一圈。
      “他不打,那你来。”少爷说着已连进数步,醉醺醺的可脚步一丝不乱,“你是纯阳宫的吧?不比,是要坠了师门的名头?”
      花无间瞧着重剑上的家纹,认出此人是来自举办师叔师伯趋之若鹜的名剑大会、鼎鼎大名的藏剑山庄,忙提高了声音道:“秦月之,你住手,和他打你占不到便宜。”
      可秦月之显然被少爷一句话激的认真起来,二话不说便铺开气场、架招以对,下一瞬刀光剑影已打的不分彼此,无奈一个醉酒,一个使气,双方都下手不轻。
      花无间阻止不及,琢磨着叫守卫还是趁空隙插手打断二人,一声爽朗随着马蹄和嘶鸣传来:“叶墨,你被天策府的那娘们甩了喝酒不说,一转头你就到处找人出气?咱们还要找人,赶紧的,要不要我帮你?”
      眼瞧着一个身穿铠甲的凌厉汉子挥着长枪,二话不说的朝秦月之刺过去,花无间目光一沉,脚下灵动,像轻飘的鸿羽似地擦过马身、夺了缰绳在手,骑马人趔趄翻身,被硬生生摔了下来。
      长枪在空中转了圈、斜斜的刺入地面,不偏不倚的隔开了秦月之和藏剑少爷。
      “武学较量点到为止,莫伤了和气。”花无间扔回了缰绳,赶紧将秦月之一把拉后,对着那微愣的少爷拱手:“叶少爷?在下万花谷花无间,这位是纯阳宫秦月之,我们初来贵地寻人,不便久留。”
      “哈?你是花无间?”坐在地上的铠甲汉子拍了拍尘土站起来,把他从头看到脚,随后冲着藏剑少爷招手,“哎,叶墨,不用找了,人来了。”说着又对花无间他们点头,“我是李越,他叫叶墨,你们是不是在找一个叫尚水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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