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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毒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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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行山前来接应的除了一支天策、一些门派中人,还有曲玲珑,他们见着她的时候,她正坐在半途的岩石上烦闷地抽水烟。
曲玲珑还是那个小巧的矮个子、这么多年不长大也不见老,战乱之年她干脆散了霄云,带着人干起了转运物资,顺道帮朔方军打打边鼓、抓抓人。
于是她背后站着人数目依旧可观,阿离、唐无痕几个老面孔也在,当年的那般轻松惬意与风光却已全部成了曲玲珑嘴里“吧嗒吧嗒”吐出的烟圈。
狼牙军的目的毕竟是肃清唐军和占领唐氏江山,犯不着与各门派正面硬杠,加上朔方军早已收了晋阳以北的几城,太行山侧未有追兵,沿途几处空城还算是清净。
曲玲珑一口一个安禄山贼子、断我财源,一直送人到太原府,刚巧肃宗在灵武称帝的消息传来,她抚掌觉着光复有戏、头也不回地带着人南下江淮筹资了。
晋阳作为大唐三都之一硕果仅存,北地才收复正一片狼藉,汾水以南又在拉锯战,唐军有的归编,流民沿途安顿,加上各门派鼎力支持、一封封急报传来遣派门中弟子相助,真正一起到晋阳的人所剩无几。
黎若才安顿好就联络了守汾阳的闻人安,将那几个候审的一起扔了过去,自己每隔一月在太原府中来回,非要摁着花无间在晋阳老老实实呆着。
花无间对黎若的再三监督无奈至极,可呆在晋阳至少不用在长安那般忧虑,加上邱逸不喜欢呆在纯阳弟子的住处、隔三差五往他的地方跑,他只得按耐不动、住上几月以观其变。
秦月之本收到门派传书要去常山,花无间在晋阳停下来,他便也推了指派的信函跟着留在晋阳,何况花无间手上那一道明明很浅的伤口总是不见收敛,他更不敢离他远了、再生事端。
花无间知他从不推诿的性子,何况国难当前,要不是师姐嘱咐,自己也定是一起出力的。他也不迫他走,执笔添墨、修书一封联络了押运物资的藏剑车队,隔月往太原府运物的车马他便同秦月之一道儿去南道接应。
至于手上的伤,花无间倒真的有点困惑,不痛不痒、无毒也不溃疡,就那么薄薄的被刮了一道而已,就是收不拢,还时常有了磕碰就渗血、诡异之极。至于那几个被李远扔到长安的几人什么也不知道,扔到汾阳军里筑围没几日就逃的逃、死的死,再也挖不出点别的什么消息了。
他是怕在暗中出手伤了提灯的人,才选择近身夺去,秦月之正是明白这一点才更为自责,又着实替他着急。偏偏花无间从他陪着到太原府开始、就全心全意照顾着他,那曾修习七艺的技法煮得好茶、灌得他既喜欢又想推却,再想劝一番被告知要赢了残局才行,让秦月之有时候误以为伤了的是自己。
反正伤的不是写字的手,花无间反倒从一开始就不以为然,从长安带来的几本重要古籍时常摊在桌上研究,时不时写写画画,泡好的茶水搁在桌上,等再喝的时候早凉透了。
直到秋后太原被冰封了似的冻起来,花无间带伤的手也出血出得手腕发白发麻,这才没有征兆地突然好了,好得一点痕迹都没有。
有三个方向送来的伤员需要医,有车队需要接,接应的时候离开晋阳一段路程,便免不了打打杀杀,这就更添了伤兵。花无间从来不曾太闲着,有秦月之陪着就更不知无聊如何书写,前线信报又是战捷,多少安慰人心。
这一停便到了正月,潼关、永丰仓收复,往陕州的路被打通。范阳起兵的安禄山在东都称帝不足半年,便被其子安庆绪刺杀于洛阳宫中。
战乱逾一年,晋阳的新春稍显喜气,城内的炭火供应也比往日足些。花无间不喜寒冬,不到车队来就窝在屋里不动,黎若带着闻人安前来探望,他才不情不愿地裹着披风见一见,顺带同师姐交流下手稿心得。
谁知过了正月,江淮的车队迟迟未到,消息传来,狼牙军气势汹汹围了太原不说,还打起了支撑整个唐廷、富饶的江淮的主意,往东南行进、围了睢阳。
睢阳乃江淮屏障,睢阳破则江淮不保,唯一的赋税物资来源也要被切断。
曲玲珑把着关的物资要多绕三个城,藏剑山庄的车马也迟了一个半月才到太原,到的时候那物资车上还插着箭,进了城门更有车队的藏剑弟子倒下、似是中了毒那样心口出现纹路来。
中毒的人吃了各种药也无济于事,复几日,突然神情恍惚、不认得人,不到半日便有些疯癫,不仅弄伤了自己还欲与他人打斗,被几个万花大夫封了大半的穴才算制住,折腾了几天也不见好转,最终力竭而亡的时候,神智才恢复如常。
尸检不出毒物,一番会诊又有五毒的医师提供参考,结论似乎是染了战场的变异尸气才致此。
一入战场生死不论,谁都做好了随时送命的准备,但谁都不愿意是这么种死法,一时间人心惶惶,车队再出发时候却也无人逃离。
花无间叮嘱秦月之、往后接应莫要触碰外来的东西,辗转飞信去问时下跟着李越、有时往来江淮的叶墨也未曾打听出什么异变,何况叶墨来回就是小半年,真有什么变动也消息迟滞、不可作数了。
好在此症状的毒素并不传人,这种情况真的少之又少,半年才那么零星两三起,才终没引起混乱。唐军清渠失利、退守武功,给收复西京蒙了层阴影,几乎所有人的视线都挪到了战事上。
斗指甲是为寒露,时局变动阵地转移,黎若带着些万花弟子、同闻人安的天策军一起到香积寺附近增援,叶墨同李越也同时自南到了京畿道附近。
黎若前脚走,花无间同秦月之便留了小师弟们在晋阳、后脚随着另一只天策军去到蒲州,行到半路,西京光复的捷报就飞遍了沿途诸城。
可花无间一行人大清早才到蒲州地界,就有师妹在找上他、边哭边领着他去开在白水旁的医馆。
说是医馆,不过是临时搭的几个连成片的简易房屋,里头进出的万花弟子见着花无间,都吃惊地围拢过来招呼,于是秦月之先他一步进门、第一个愣在那里。
“月之,你怎么了?”花无间见他站在门口不动,忙过去拉他。
秦月之未应他,给让开了条道。
花无间见他神色紧张,本能地皱眉,顺着看过去,却见两位同门的尸首被整齐地摆着,墨袍收整仍褶皱满身、头发更是乱糟糟地沾着血污。
他倏地握紧拳,缓缓走过去,隔着布拨开一人的脸拭净,认出乃是曾于他出谷前贺过寿的杏林师兄,双目圆睁、死不瞑目;再看过去,另一人是面容尚年轻、勉强阖目的师弟,若没记错是星弈门下同他说过话的,他离谷的时候他还是个孩子,现在却躺得冷冰冰、浑身斑驳淤血。
花无间定了定神色,见两人都没有大的伤痕又死状不似病逝,当下有点怀疑,招来师妹问:“他们是不是疯过?”
“师兄你怎么知道?”师妹听他这么问,顿时惊讶着抹了抹眼泪,“他们本出去补点草药,这附近已经没有狼牙兵,按理说很安全。谁知道回来的时候就有点不对劲,后来连我们都认不出,还互相打,师兄尚能撑一撑,师弟就完全……好不容易制住了,没多久就强行挣开、五脏俱损。”
“什么时候的事?”
“失踪了几日,是昨天晚上回来的,今天早上就……”
“有接触什么人么?”
师妹被他问着又落了泪:“这个真的不知道,还有个师弟昨天晚上出去,到现在还没回来,我们已经去搜寻了一圈,不敢走远便只得空手回来了。”
花无间见她泣不成声,也不再问,转眼看着面色同样不佳的秦月之,问道:“按理说这附近熄了战火已经数月,要有战场上的变异尸毒也早散干净了,依你看,是草木可能性大些,还是山野畜生所为?”
秦月之看出他眼底的惊怒,摇头:“恐怕都不是。”
花无间得了他的答案,愈发闷闷:“既然是人,那会是谁?”
“若能寻得失踪的万花弟子,或许可以知道。”秦月之垂眸,只能如此说。
既然有了方向,恐夜长梦多,同行的天策军又愿意出力帮忙,他们稍作休整后便再次由同门带着入山,可明明走不远的人就是寻不见,几里山路下来除了野味打了几个,再无其他。
搜寻未果,众人遍寻至晌午就集结返回,花无间却驻足一株草药前迟迟不愿动。
“无间,这草药有古怪?”秦月之靠近他,瞅着他面前有着菱形叶子的植株,小声地提醒,“再不走,是要掉队了。”
花无间置若罔闻,掏出白绢布小心地掐断,放到离他鼻尖数寸的地方:“这东西你有印象么?”
秦月之摇头,欲仔细凑近看,花无间却突然撤了手。
“别碰,有毒。”他边说边站起来,将草药包好收进袖子,“它们本来平平无奇、不惹人注意,你认不出也是自然。以前昆仑的药园我种了些,它们植株虽小、毒性却强烈,即便作用在人身上不会很彻底,中毒也够受的。”
秦月之听罢惊惧起来,目光自他凝重的表情挪到他袖子、面露担忧。
“我熟悉它们,不直接沾人体就毫无作用。毒翎散的材料,就有一味这种草药。”花无间宽慰他一句,下一瞬却拧起眉来,“可它们只生长在陇右西北、昆仑苦寒之地,这京畿道一片根本不可能出现。就算是新帝所属从灵州带来,也不会这漫山遍野的长。”
秦月之顺着他指尖看去,果然这些植被密密麻麻地沿着背阴的山坡生长,只因不起眼,不仔细根本发现不了。
“我师兄恐怕就是看到了、追着过去才出了问题。”花无间分析一番,忽然拉起秦月之的手腕,飞快的道,“我们快走,这里留不得。”
秋日山中气候多变,午后没多久便下起了小雨,走一段便能听到石头滚落的声音,枯水期来临前,这里随时有山洪的危险,。
两人走得迅速,天策军中人那显眼的红衣银铠始终不近不远能够看到,可转了几个弯道再欲跟上,却见一队魁梧的狼牙兵扛着棒槌自岔道而来。
他们吃惊不小,互看一眼,双双遁入树丛,待人走远后方才出来,急忙再找就再也看不到天策的身影。
这不算最糟,耽搁了这么点时间,原路就因小小的滑坡挡住去路,滚落的泥石堵住涌出的泉眼、积攒的水又崩落了巨石,如此,一个小道被遮,最后连带整个路都行不通。
再走远怕是有危险,停下来等又恐那队压根不该出现的狼牙兵再回头,两人在边上寻了会儿,除了绕道宽敞的白水渡过去,已经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本来提个气、踏个水,轻功一甩就可过岸,秦月之自然不曾犹豫,拔剑一划、于点出一道白虹,跨鹤腾空自水面跃起,几番蹬踏归岸,再回头,却不见了花无间的身影。
他大惊,忙回原处也寻不见人,当即焦急万分地沿着水面顺流而下,追了许久才在江心露出的岩石上看到黑色的身影——花无间不知什么时候落的水,正攀住石头不停地咳嗽。
“无间,你经脉怎么样?轻功使不上么?”
“你抓住我,我们去岸上。”
“无间,现在白水转了弯,我们暂时回不去,先避一避吧?”
秦月之焦急的呼唤在呛水的花无间听来,就是很微弱的、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声音,直到他终于止住咳嗽、浑浑噩噩的脑袋慢慢开始清明,才发现自己已给裹着靠在山岩上、坐在火堆旁,秦月之则着了单衣、正将他淌水的衣袖往外拧着水。
他动了动嘴唇,依然觉得浑身无力,明明该开口制止他生火,但此时此刻那温暖的热度怎么都让人贪恋,他瞧着秦月之半晌,才沙哑的出声唤他:“月之。”
他叫得很轻,秦月之却十分敏锐地听到、惊喜地过来扶他:“你觉得怎么样?经络还疼么?”
花无间摇头,挣扎着坐正了些:“不是经络的问题……是我的问题。”
“无间,你到底怎么了?”他这般受了惊吓、丢了半魂似的狼狈模样,简直见所未见,秦月之摸着他的额头,又与他挨着紧靠,捧起他的手搓,“你身上很冷,衣服太重我解不脱,你靠着我,暖一些的。”
“嗯……”花无间有气无力地哼了声,又喘气喘了良久,才艰涩地开口,“小时候我才入青岩,我那顽劣的师叔就将我引进落星湖里玩,听师父说,那次我发了有几夜的高烧。大约那时候起,我见着能没过头、又无边的深水就犯怵。”
听他低低地道出缘由,秦月之愣了好一会儿,直到他冰凉的手顺着他的耳根探进脖子,他才哆嗦了下,懊悔道:“对不起,我该同你一道才是。”
“我压根没想过,隔了这么多年还会受影响,上次在洛水明明没那么糟。”花无间再摇头,朝他扯出了个有点回暖的浅笑,“纯阳的轻功从来高远,你同我一道根本使不出来,莫要乱说。”
其实他的轻功从未失灵过,也真的不是怕水,只是在中途足尖点水的一瞬间忽然收了势、就这么掉了下去,好比潜意识恐高的人本来登山顺利、忽然发现自己在悬崖边那般,现状与记忆中的可怖交织,可一时冲了神智。
好在他并不是真的想溺死,被水冲了不久便想起自救,无奈水流太急,他疏于习轻功又尚处变无力,始终甩不脱水面,直到遇上岩石方才缓了缓。
只是,这么一缓,就到了个不是很妙的地方,靠着白水又是转向东南,这儿十分靠近陕州,也是那毒草蔓延的方向。
除了水,冷也是很讨厌的事,好在秦月之在身旁,花无间就放心地很,他毫不客气地披着他的衣裳、蹭着他取暖,歇息了会儿终于热回来,这才将湿漉漉的袖子展开,拿出东西一件件摆出来。
“信令烟花都毁了。”花无间清点过一个个冲过水的瓷瓶和药包,最后只理出了一只半坏的小木甲鸟、一包油纸包和一个锦囊,除却随身带着的毛笔和笛子尚在,其他东西落了大半、剩下的也都不能用了。
锦囊已湿,此时打开取出里面的纸,也只见得一片墨迹、形同于无,
“每次见着水就没好事,巴陵也是,下雨也是,难怪尚水云咒我五行水灾。”他只好望着这些发愁,拧着头发的水问,“你那里,除了火折子还有什么能用?”
“还有剑。”秦月之十分干脆地回答。
花无间呆了呆,明白这是真的空无一物,霎时笑起来:“月之的确叫人安心啊。”说着便捞过他、在他温热的嘴唇上啄了一个冰凉的吻,复笑,“你就该扔下我,现在我们有麻烦了。”
秦月之听了浑身一颤,忙伸手虚按住他的唇,皱眉道:“无间你别胡说,我怎么可能扔下你。”
花无间嘴上说着好,笑容却越来越黯。
果然说罢没多久,不寻常的火光烟雾便引了人来,刀剑严严实实架了两人的脖子几圈,将他们押解到附近的兵营——镶嵌在山谷中的狼牙营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