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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坦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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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殇殿的遭遇对秦月之来说,大约只等于做了个和人厮打的噩梦,一梦梦醒,他便发现自己身处热得不能再热的被窝之中,浑身都汗涔涔,动一下又觉得疲惫无力,只有肩上、四肢薄薄的刀口处隐隐传来药的凉意。
与其说他是幻药力退、终于从人声鼎沸的幻境回到了寂静无声的现世,不如说他是被热得实在受不了才不得不尽快醒来。
天已擦黑,万籁俱寂,屋子四周风口处生了足够的火盆,被窝里更是丧心病狂地塞了十几个小暖炉,明明昆仑的妖风比华山还要烈,在此处绝对偃旗息鼓。
秦月之有点摸不清楚状况,在榻上坐了很久,努力回想这几个时辰发生了什么:
花无间的所作所为他全记得,但正是他与之前截然不同的态度,让秦月之下意识的认为这个必须、肯定、一定是假的,何况他想起来就头痛欲裂,就更不愿深思。
只是,他在这间热气冲天的屋子休息了几个时辰,这一点绝非幻觉。
清醒了些,见不远处的长案上整齐的码放着他的随身之物,秦月之忙找了外裳披着,逃离热得发烫的被窝。
包袱、佩剑,简单的几样物什一样不少,单单那曲玲珑给的锦盒空了。
秦月之草草清点过,摸着锦盒有些犹豫起来,不等他再次确认梦还是事实,一声凄婉的笛声划破幽静,不远不近,提醒他吹笛之人在屋后,一转眼,一挂狐裘披风不偏不倚挡在门口、煞是惹眼。
药园既是单独辟出来的空地,又是许先生呆的地盘,这个时辰自然是空空荡荡的,除了主要的几间屋舍便是大片盖起来护着的草药地,大雪过后的昆仑恐怕只有这里还郁郁葱葱、芳香满园。
秦月之循着声音而去,踩过积雪上的鞋印,笛声戛然而止,花无间沉沉的嗓音便从屋后的空旷处传来回响:
“师姐,我知道这是命数,却不曾想过要连累他人。”
秦月之略微皱眉,不得不在枝条晶莹的树下驻足、凝神聆听。
“想我少小离家入谷,十载有余,虽不得医术精妙,却也寻得拂穴、截脉之要处,莫说在霄云人称曲玲珑的第一花间,即便从前在花谷,谁人不是啧啧称赞、期许有加?风雅集的魁首也不是人人都能得的。”花无间的声音亮堂堂的,末了竟有点凄凉起来。
秦月之默然,想起初见时那自信又洒脱的万花,不仅倜傥还一身贵气,不能更同意了。
“可自从巴陵大穴被封、胡乱逆成那不堪的局面,我就再也没有想过能恢复如初。早前经脉顺畅,指东打西,收放自如,每次都心中有数。如今在这寒地养了这么几年,靠着昆仑的冷让经脉缓速安养,顺是顺了,但只要出手便收不回、收回来就逆脉而行。逆了倒也好说,一个收不住便自损八百,出的招也乱七八糟,我又有什么办法?”
秦月之惊得无以复加,立得比旁边的树还紧绷。
“不过也是契机啊,你看我现在,暂时使不得百花拂穴手,也难得用一用点穴截脉,窝在药园调调药、制制毒,是不是有点大夫的样子了?”
“我虽没听你的话呆在昆仑派,可来了凛风堡也没干什么出格的事。要说那些调的毒药和学师叔那般造的机甲工事,他们撞上来我也不能坐以待毙是么?昆仑早年厮杀得血流成河,那些沾了的人命我是认,但要是能借此威慑一二,便也不全是坏事。”
“再说,我现在这般模样,真打起来打得过谁?上个月你来信说要点药去救天策府,我可是连夜就去东麓寻材料,巧合撞上那李远。幸好叶岚有意停战,我也顺水推舟,如若不然,我一使花间心法,不是全露陷了?”
秦月之默然,他人口中的“许先生”是个好杀伐夺命之人,却不料他竟是于如此狼狈的境地挣扎。
“我来昆仑后也只依令行事,本以为药也罢、毒也好,都是差不多的东西,全凭用者一心,千方百计只想要找到突破口、重拾武艺,却不料差点害了月之,若非我赶得快,那帮子变态是要拿他当早点吃了。”
秦月之听见点到自己的名字,心神微动,终于明白那无殇殿中的压根不是幻觉,拢在狐裘下交叠的双手开始颤抖起来。
“可是师姐啊,我能怎么办?巴陵就只送走了他和邱逸,那来路不明的钱财与冬器莫论,连那些被从扬州带走戕害的人,一个也未曾追回,碍于庙堂之险也不得追回。我要怎么和他说,我百密一疏,根本帮不了除了暗阁和霄云外的其余人?我要怎么和他说,他期待的那个人永远留在了巴陵的血雨里?我除了想方设法离他远一点、阻他上昆仑,我还有他法么?”
秦月之喉头滚动一下,翻腾的情绪堵在心口,闷着一阵一阵生疼,双手骨节互相扣着、直扣得发红泛白。
“现在我若说我是‘花无间’,谁会信?信了,谁又会不唏嘘不可怜?但提起‘秦道长’,又有谁会不尊敬不刮目?如今我像是迷茫的徘徊在人世、找不到方向的孤魂,他已俨然剑技精湛、为人称颂。我不想、也不愿意如此这般的自己出现在他面前,我更不忍让他知道,他青睐的人早就从神坛坠亡。”
“他现在皎如皓月,皓月之侧本无星辰之光,又何必强求呢?”
秦月之听得眼眶发红,如不是黎若在,他肯定上去揪住他的前襟,告诉他、他根本不稀罕成为什么明月之光,告诉他、他是他寡淡修道之行中唯一的那抹亮色、绚烂得令他看一眼便再也不想走,他踏过江南众地,哪一步不是为了寻他?练的剑技,哪一招不是为了他?
“但是我错了,他那么倔,根本吓不跑也喝不退,说到底,我做的全是无用功。那么,我现在道个歉成不成?来得及么?会被打么?”
秦月之被这直白的问题弄得哑口无言,正想过去,冷不防被人从后拍了肩,回头,黎若黑衫白裙、裹着大氅站在他跟前、朝他点头示意:
“秦月之,你没事了啊,怎么一个人站在这里?我师弟不陪着你,又去哪里野了?看你脸色不好,要不要我给你把把脉?”
秦月之愣住,猛地转身看向屋后的方向,又转回来看黎若,如是三次,恍然大悟,方才堵在心口的情绪闹得更凶了。
“若姐。”他看着黎若关切的脸,摇头,听到自己发出的声音有些哽咽,“若姐,巴陵的时候,严重么?很疼么?能……能好么?”
黎若被他这么没头没脑的一问有些反应不过来,上下看着他呆呆的样子,才轻咳一声:“他和你说了啊?那我也不瞒着你,万花的金针不比寻常的针,一针下去可是不得了的事。你想啊,十三根金针,不是逆脉就是封穴,还硬是挨到了我拔针,能不疼么?还好那小畜生偷师不精,每次都偏了那么一点点,要是十分准确,早就送命了。现在让师弟千方百计养着,忍着不再使点穴截脉和百花拂穴手,三五年虽不能恢复如初,好歹也能还原个七七八八。”
秦月之的脸已经白如宣纸,听她骂出粗鄙之言,才出声确认道:“小……?”
“呵呵,我的徒弟:妍妍啊!她是暗阁在扬州的操线人!我……我真是恨死我自己了!”黎若说着,抬手就揪扯起自己搭在肩上的长发来。
秦月之伸了伸手不敢拦她,这回除了脸色苍白,手指都在打颤:“妍妍,你确定么?是她?”
“她是当年屠戮中原的明教余孽留在中原的孩子之一,后来被奸佞所用,乔装改扮混入市井,巴陵那些事都是她干的,扫货贩人,也是她盯着做的……我怎么都没想到,最令人掉以轻心的人才是最凶恶的,我自己的师弟,我当初怎么就信不过!”黎若说不下去了,连连叹气,喘了好一会儿才平复了些,朝他道,“我每年都抽空来看看他,就怕他过得不好,每次也没什么脸多呆,看看就回。现在你来了,我也就真的放心了。”
秦月之才想通个中关节,还被所听的事实钉得动弹不得,黎若的最后一句,强行让他回过神来:“若姐,你什么意思?”
“啊?”黎若诧异地挑了挑眉,“什么什么意思?我师弟就算现在落得这般境地,撇去武学其余都仍是拿手,从前他也没亏待你。难不成你秦道长现在风光无限,瞧不起他了么?”
“没有没有!”秦月之被问得百口莫辩,只知一个劲的摇头。
黎若还是没证实他的心意,恐他心下生变,只得低声下去道:“秦道长,我师弟从前只信得过自己的本事,谁也不放在心里,越是吹捧他、接近他的,他越是当对方不怀好意。如今他稀罕你,你反倒要背弃他不成?”
秦月之自是不懂他们师姐弟的日常拌嘴,眼瞧着就这么被坐实了罪名,有点招架不住,惊得额上一层薄汗:“若姐何出此言?”
“哦,这个啊。”黎若四顾无人,稍稍凑近他,道,“那日拔完针他醒过来,我当他要捶胸顿足要死要活,谁知出口的是‘月之怎么样了?有没有安全回华山?我何时能见他?叫他来见见我罢。’诸如此类,啧啧,他多骄傲一个人,有什么都往心里搁,哪能这么容易说这等话?幸亏那时候他稀里糊涂的,恐怕根本不记得自己说了什么,要记得了他估计连我都不想见。”
秦月之呼吸一顿,呆若木鸡。
“再说,无殇殿他怎么护着你的,你莫非被毒傻了看不到?”黎若语气一转,颇为奇怪地看着秦月之。
秦月之垂目,紧紧抿着双唇,不置可否,双手在袖子里再次攥成拳。
“好啦,我明天一早就要下山了,现在到处都找不到师弟,不知道他又哪里鬼混去了。这昆仑不太平,好歹现在停战,往东南可都是流离战乱之所,你们没事可别去。”黎若一板一眼地嘱咐,又拍了拍秦月之的肩,“你要是看到我师弟,就跟他说一句,让他乖、乖、静、养、少、作、死。”
黎若说完,轻轻叹息,更像是对着自己叹的,也不等他行礼便转身走了。
屋舍旁又恢复了安静,屋前是,屋后也是。
秦月之定定地站在雪地里,之前的惊骇、心痛和不解都一点点归于平静,堵在心口的情绪不再压得他闷疼,而是流入四肢百骸,让他没由来地热起来,剩余的情愫顺带占据了他的头脑、让他看什么都朦胧且飘忽。
他默默地转身,走过屋角、在花无间面前站定,看着雪霁后月明如水下、冰封雪盖中他面对自己拢袖站着,腰间别了支玉笛。比起从前的卓绝姿态,如今安静站着的万花长发披散、脸上褪尽了冷冽,勾唇浅笑、目光悠然,身姿自有风骨。
夺目如珍珠,虽被硬生生磨去了那层光华,却更易触碰似的温和了些,黯淡又不失清雅,尽数在人前。
看在花无间眼里,面前素衣的道长全无使剑时候的凌厉,就算裹着狐裘也应是单薄地让人心疼,默默一站便是不染浊世的模样、干净的像一抔雪,点漆双眸像是发现了什么珍贵的物什般、一眨不眨地看着自己、款款深深。
对面凝视,无人言语,心意皆明。
花无间杵了会儿,见他尚云里雾里、并无意对自己动怒,释然地舒了口气,缓缓抬步站到他跟前,见他的目光随着自己的靠近而收紧。
曾几何时,他还是那般模样,既倔着不肯走、又不敢朝他那里去。花无间缓缓抬手,手指顺着他的面颊脖颈落下、最终环住他的腰,继而凑近他、直到鼻尖对鼻尖——他还不愿推开他,分毫未改。
花无间看进他腾起氤氲的眼中,遏制不住心头涌上的暖意,不等他那仍显迷茫的脸换副表情,低声一叹便吻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