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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再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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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无间离开扬州的时候,初雪才化了一半。
冻天冻地的天气里,他摸黑坐到了黎若后院的围墙上,抱着手炉、托腮看着三人围成一桌吃冬至晚饭。
黎若边给秦月之介绍南方的冬至习俗,边给自己斟酒、喝的满面通红,谈笑间腾起的暖雾和锅子里的热气交织,场面其乐融融。
黎若喋喋不休,妍妍也叽叽喳喳,秦月之攥着酒杯偶尔发呆动,就算坐着也不忘张望,却始终没有发现和夜色融为一体的花无间,仰面饮下杯中酒,略有落寞的侧颜让花无间没由来的惆怅。
他本就是来道别的,从那员外嘴里套出点有的没的、再一步步印证,他便知道自己在扬州多呆不仅无益、且容易殃及池鱼,曲玲珑适时的表示垂青,他也就顺阶而下,要不是黎若扬言师弟敢回来见她非训死不可,花无间还真的下去打招呼了。
不知过了多久,杯盘狼藉,黎若逐渐喝高,最后干脆唱起了歌,妍妍好不容易将她拖走,剩下秦月之一动不动的趴在桌上。
四顾无人,花无间终于靠近他、企图将醉酒的纯阳弄回屋子,谁知才碰了碰肩,秦月之猛然醒过来,瞪着他、报出他的名字。
花无间尴尬的不知道如何应付,却见秦月之的双眼穿过他看着他身后,氤氲之余酒气扑面,下一瞬就再次闭眼醉倒。
一杯倒的酒量——花无间揽着秦月之,拧着眉心作出这个判断,无奈之余只得架起他的胳膊站起来,朝灯火未灭的屋子挪。
秦月之双颊泛红迷迷糊糊的哼着,嘴里小声地嘀咕,偶尔一使劲便滑倒、带着花无间一块儿摔在雪地里,花无间起身捞着他,不一会儿又滑脱在地,等进了屋门的时候秦月之已被整个人打横抱着,而花无间则气喘吁吁的斜眼怒瞪,可被瞪的人却毫无所觉、蜷缩酣睡。
花无间叹气,抬头想寻个地方扔他下来,入眼却是整整齐齐备了两人份的生活用具,床铺也跟他“出走”前一样铺成了一半一半,地砖一尘不染,就连青瓷茶碗也擦得发亮。
“花无间……带你看看纯阳的雪……一定没见过……”秦月之没由来地哼了一句,又没了声音。
花无间略不耐烦的脸终于松懈,眼眸沉沉如水,全落在秦月之安静的睡颜上,心下没由来得宁静一片,笑意爬上眼角,鬼使神差地低头,在纯阳光洁的额头上印了个吻,旋即愣住,惊讶于自己的举动、杵了半天都没敢再挪步。
忽然,背后似有冷厉的视线射来,花无间惊觉回头,院中空无一人,但那如芒刺在背的视线感却那么真实,让他浑身紧绷,可仔细看了很久,除了方桌和那棵挂了冰凌的老树外的确别无其他。
清脆的哨声打破沉寂,知道是霄云的暗号,花无间皱眉,急急地将秦月之撂在床铺上,后者却抓着他的衣襟不放,哨声再起,花无间俯身凑他耳边半哄半劝了几句,秦月之方才松手,卷着被子翻了个身、空出半张床铺来。
花无间长舒一口气,临走还不忘将院子仔细找了一遍,一无所获后不甘地从来路翻墙而出与来人汇合汇合,他极度怀疑方才是错觉,但那有点渗人的视线感始终萦绕不去,让他每每想来便略有忐忑。
急令所致,曲玲珑带着霄云在冬至夜连夜出城,这一走便是小半年。
瞿塘峡收工的时候飘起了细雨,虫笛声收尾,地上躺满了尸首,隔岸桃花却开的艳丽无比。
花无间身着嫣红镶黑的衣衫注视着地上,玉雕似的面庞褪去了情绪,神色比出发时多了稳重也少了几分明朗,瀑布似的黑发由发带扎了一半、自脑后垂下流苏配饰。
同行的人一并收拾着残局,曲玲珑从观战的高台上看到花无间,一跃而下、落到他跟前。
“都这么久了,还没习惯血的味道?”曲玲珑看他略带嫌弃地擦拭笔尖,好奇地探头问,眨着眼像是单纯好奇的小女孩。
霄云协力枫华谷后又接连收了几个委托,曲玲珑辗转数地指点帮众,娴熟而游刃有余,专注起来看不出丝毫稚气,一路颠簸险阻苦和累更是没叫过一声,只有在安营扎寨放空的时候,才会蹦蹦跳跳的像个孩子似的同人闲聊。
花无间没遇上曲玲珑前,还不知五毒这一门有不少修习心法而身材保持孩童的模样的,霄云的曲玲珑无论是毒经还是补天都习得熟稔至极,指不定是五毒哪个门下的得意弟子。
“莫说他,就连来了一年半载的我也时常心慌,我们杀的虽是罪有应得之人,但总是杀人嘛。”身后传来七秀姐姐的声音,花无间张了张口,对上她善意的微笑。
“谁不知道,花无间出手总是不补最后一刀,每次都帮他收拾,累的我半死。”军爷拄着长枪调侃,声音尽管疲惫,面上却带着轻松。
花无间侧目,曲玲珑身后的一票人足够精锐,师出名门的秀坊云裳、可靠的佛门弟子和各大门派的人才皆有在此,先前见过的五毒男子与唐门更是曲玲珑的左膀右臂。
五毒弟子名叫阿离,生的白净又温和,听话的像曲玲珑如影随形的圣兽。唐门弟子则少言寡语、始终带着冰冷的面具,就连无痕之名也是阿离相告,一支穿云箭打的又狠又准,是不可多得的主力。
“我不喜欢杀人。”第一次欲杀人而见血时那强烈的反胃感还记忆犹存,花无间收了针和笔冷冷开口。
“知道知道。”曲玲珑确认过阿离递上来的战利品,又吩咐他拿来个长盒子,当着花无间的面打开,“你看看,你要的是这个吧?”
花无间暗淡的双眼忽然亮了起来,伸手“啪”的一下按下盖子:“是,怎么说?”
“既贵又费时,也难为你心心念念要它,连两箱酬金也可舍。”曲玲珑眨了眨眼,忽然俏皮的笑了起来,“既然你都为我劳心劳力这么久,这权当酬劳了。”
“靠,曲当家,你办事收了人三倍的钱还耍嘴皮,这好处都给你一个人得了?”方才调侃的军爷嗤笑几声,说完骑着马跑得没影。
花无间叹息,他本苦于医术瓶颈,遇上能让他使点穴截脉的地方可谓如鱼得水,无论是分组包抄还是擒贼擒王,手起笔落总能点到要害,布局战术学得也比谁都快,短短数月就让曲玲珑从赞赏到倚重、能放心让他单独带人出去办事,给的报酬也从不含糊、几乎有求必应还带添。
人在其位,让花无间打算中途折返都不忍开口,何况霄云其乐融融,他头一回有了除花谷外能聚众欢闹的地方,尤其这里没有人像万花谷同门那样,将他当成易碎的珍品给供起来。
可劳心者治人,用到实处便是以一敌众,明眼人都知,自从这个万花来了霄云,曲玲珑每次分派任务都能少拨点人,后来干脆明目张胆连后备都给省了,半年来至少省出了一整个分会的人力,一点都没亏。
“喂,花无间,我可是费了不少功夫,你这要还是不要的?”曲玲珑面上有点挂不住,周围聚拢的帮众哄笑一片,除了阿离和花无间。
这盒子是曲玲珑答应替他寻的物件,也是他唯一开口想要的东西。
花无间目光闪烁,浅浅的笑起来,对着曲玲珑就是一礼:“我有个请求。”
“说。”
“请替我暂存。”
“啊?”曲玲珑大张着嘴,活像见了鬼。
“因为我还没想好怎么用。”花无间如实相告,坦然看着她。
“你当好玩呢?!”曲玲珑确定自己见了鬼,就差离地跳起,“虽不是神兵宝器,好歹也是稀世罕见,拿着指东打西、名扬天下,你就不想?”
“总觉得,我拿了这个,就会走自己不想走的路。”花无间垂下眼眸,盯着那盒子,“下趟我就不跟了,我要去洛道。”
曲玲珑一听,顿时安静下来,挥退了大部分帮众,只留了阿离,朝花无间严肃道:“李越那事你打算管到底了?”
“花谷的药迟迟不到,原因是有人高价收了所有流出扬州的库存,辗转运往各地,这消息早就坐实。李越的货虽未截下细查,去向倒是令人匪夷所思:不是边关就是漠北,甚至还有流入长安的,买家来头太大,这几个月尝试拦截和顺藤摸瓜都无功而返。”花无间娓娓道来,神色凝重。
跟着曲玲珑参与江湖的纷争足以让花无间大开眼界,俗世不仅不如花谷太平,且和他记忆中的繁华洛阳相去甚远,红衣教的出没、尸人的威胁不时可见,隐隐传来的庙堂纷争也让大事件时天策府的援助显得无力,印证了秦月之说的天策异动多半与朝政有关。
“李越不是每次都出现,货也不是每次都有问题,他亲自过问的必定有猫腻,想必此次洛道之行尤为重要,我要亲自去。”花无间说得利落,完全没有商量的余地。
“当家,这次消息很可靠,倾巢出动。”阿离很乖顺地补充。
“李越和我们井水不犯河水,不过既然敢插手朝廷的事,给点教训也不错,省着我们一边惩奸除恶,一边还有人助纣为虐。”曲玲珑说着,意欲狩猎般舔了舔红唇,瞅着花无间,“完事了就回扬州,我们过段时日汇合。”
听到“扬州”,花无间本能的有点心悸。
他应了孙爷爷的嘱咐追寻自己的路,跟着曲玲珑权当出行是次历练,但点穴截脉与离经易道相去甚远,霄云也决不缺医者,杀伐见血久了他便略感迷茫,尤其是心里那点忐忑总也挥之不去。
他捉摸不透自己是担心师姐、还是那略有点没心没肺的纯阳,兴许是那刺冷的视线让他足够警觉,每到一地便留心扬州来的消息,可再怎么留意横竖只有“平安”二字,他几乎要相信秦月之已经无聊的返回纯阳了,可他竟然一直都没有走。
“你没听错,就这么办了,手脚利索点,别到扬州让我们扑了个空。”曲玲珑捉到了他眼中的光芒,转了转手里的虫笛,不耐烦的嘟嘴,“多少开心点,咱们又没亏待你。”说完瞥眼看他的表情。
“好。”花无间点头,在细雨绵绵中笑得暖意盎然。
曲玲珑很给面子的拨了几队相助,连贴心的棉袄阿离都给借了出来。
同他在扬州一样,对方押镖运货既小心又“光明磊落”似的明目张胆,机会不是每次都有,若非霄云这半年来在曲玲珑的授意下鼎力协助摸消息,谁都无法单凭一己之力摸清时常截断的情报,人赃并获、一击得手尤为重要。
按计划他们只需伏击洛道、逮住李越、拿了证据,再同公文一起交给朝廷就能断了走私的路,顺顺利利回扬州,也解了沿路缺药的困境,从此落个太平舒心。
李越车队自扬州转入洛道去到巴陵,花无间在枯木林早等候多时,见着一脸天真的叶墨毫不遮掩地穿得白金闪闪同李越并骑,还略微无奈的轻哼了声。
直到车队拐了个弯儿,队伍中段有纯阳抱着剑护送,洒脱的步伐和勾着酒囊的手指让花无间皱眉。由远及近,尚水云难得收拾干净的面庞逐渐清晰,他一边走一边同身旁身段婀娜的秀坊中人攀谈,身上的衣裳似又换过一些,白里镶红、格外瞩目。
见昔日旧友参与其中,这让花无间顿时五味陈杂、多少犹豫起来,但依着尚水云给钱就办事的个性,他也并不算太惊讶。
谁知,心中的考量还未尘埃落定,后面又跟上一个纯阳弟子,面庞干净、神色淡淡,一手提着剑,一手攥着个外貌七八岁的孩子,身上崭新的灰白相间道袍在烟尘飞扬中摆动,走的不紧不慢,安静地像一团雪。
花无间怎么都没想到,会在尸人之灾劫后余生的洛道、在刀剑相向一触即发的关口,再碰上秦月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