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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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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来找过文生,牛头马面的看着不是什么善茬,他们的目光在余乐身上上下逡巡一番,并没有看出来什么新鲜的东西,文生跟着他们去隔壁面铺吃了面,没有余乐想象当中的武打场面,吃完了就走了,余乐问文生是不是有什么事情,文生只是摇头。
文生如果穿的浅色的衣服,看着就会柔和许多,可是他除了白色衬衫基本没穿过别的什么浅色衣服,余乐买洗发水的路上看见一家商店清仓甩货,她给文生买了件V字领米色的羊毛衫,这个季节根本穿不上的衣服,拿给文生看,文生似乎并不喜欢,还是余乐给折进他的衣柜底下的,夏天过了就该秋天了,秋末怎么也该能穿的上了。
余乐不喜欢在自己心里搁上谁,她觉得搁上谁了要是那人走了,心里便空了,那种空当的感觉太难受了,可是谁能不能走进自个儿的心里,竟然也不是自己一个人能够做主的事情,有些人在你身边待一辈子你不定能不能又感觉,但是有些人只是一个眼神抛过来,这辈子就废了,感情啊,是个你死我活的事儿。
文生后来跟余乐把黄渤主演的那部《杀生》看了,看到一半余乐就关了电视,文生以为停电了,但是头顶上的灯还是明晃晃的,余乐拍了拍他的胸口,“有些故事不要看完了,就像有些话说一半就最好。”
余乐只是有点难过,她觉得把牛结实这个角色刻画出来表演出来的人都太残忍了,他们生生的撕扯开一条裂痕,让你看看里头流淌着的乌黑的腐臭的血,她不想把那个角色带入到生活中来,哪怕那种黑色幽默,死亡娱乐在生活中现实的比比皆是,“你下次,要看看,是喜剧才要租。”
文生有时候很听话,余乐知道,文生心里的主意谁也撼动不了,他是个脾气倔的主儿,几头牛也拉不回来,余乐叫他坐长椅子的时候别忽然站起来,摔了几个客人他也装看不见,余乐拿他没办法,但还是每次都要骂他一遍。
我们总该在一些事情上斤斤计较,来证明自己所剩无几的抗争的余力。
有一天晚上,余乐睡得不深,一睁眼发现文生站在门口看她,他一双好看的眼睛里凝着水珠,余乐擦了擦眼睛,“怎么了,有什么事儿?”她问。
文生坐到床边,抽了支烟出来递给余乐,余乐点了火,抽了一口,塞到文生嘴里,自己再点了一支,她觉得文生是有话对她说,如果他能说的话。
余乐只要不说话,房间里就很安静,文生吧嗒吧嗒的抽尽了一支烟,他左右看看,把烟灭了,烟蒂窝在手里,余乐往文生的方向挪了挪,把头靠在了他的肩膀上,文生的嘴唇很干,他不喜欢喝水,所以皮肤也很粗糙,坐了会儿,文生推开了余乐,站了起来,走到门口,停了一步,余乐想,文生其实是有话对她说的,她希望不要是,“干完这一单,我就做个好人。”因为电影里每个说了这话的人,最后都死了。
余乐不想文生死。
她有时候会想,如果她没有对文生说,她想让他做个好人,会不会一切都会不一样,这世上最残忍的两个词,一个是“原来”,一个是“如果”,如果要在这两者中决个胜负的话,余乐觉得,“如果”要比“原来”更残忍些,因为她仍旧满怀憧憬痴心不改。
人总不能自己逼死自己。
她想那应该也是个下雨天才对,可是没有,那天晚上的空气尤其清凉,明月当空,如果给她一个能够改变过去的能力,她希望让他那一晚不要出去,或者她阻止不了他出去,她会希望他出去的时候外面是下着雨的。
文生再也没有回来过,余乐不知道他是走了还是死了,余乐觉得他可能是死了,要不为什么不会回来呢?
余乐在心里想,他为什么死怎么死的,在脑海中勾画了一万遍他死掉的场景,那件米色的羊毛衫还压在柜子的最底下,夏天过了以后,有晴天的时候,余乐会把他的衣服拿出来晒晒,这日子没了谁都得照常过,余乐这么告诉自己。
她会在周四和周日去街头的小卖铺买报纸,周日报纸的填字游戏她一期都不落,隔壁的小娃子会跑了,总是乐颠颠的跑来跑去,百货店的老婶子的女儿怀了外孙,她把店铺关了去深圳照顾女儿了,余乐认识了那家影碟铺的老板,人挺好就是愿意吹牛逼,余乐自个儿借了黄渤的喜剧片回去看,老板偶尔会提醒她,你还差张碟没还呢,后来老板又说,你要是喜欢就送你了,余乐执拗的天天续费,续费的钱也够买好几张正版的了。
街对面的象棋盘撤了,听说其中有一个老头得了急病去世了,另一个找不到棋搭子了,索性不下棋了,也不常出来了,偶尔会在天气好的时候出来走走晒晒太阳,看模样一下子就老了很多。
余乐把耳钉耳环都给摘了,紫头发也染回黑色的了,她在文生的房间里翻出来两万块钱,她想,会不会文生的命就值这么两万块钱,如果是这样,文生死也死的不值得了,两万块嘛,她把店面卖了有好几个两万块呢,那钱余乐一分没动的放在自己的保险柜里了,她想万一文生回来了呢,也好给他,只是现在物价涨得厉害,说不定等他回来的时候,这两万块连两千块都当不上了。
余乐掰着手指头算,自己已经二十四岁了,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年纪,有时候她会想要不要去找她奶奶,她不知道老人家有没有过世,也不知道该去哪儿找她,老人应该是可怜的,年轻时候让丈夫抛弃了,唯一的儿子死了,孙女不知所踪,后来她想,奶奶也许还不乐意见到一个朝三暮四的丈夫,一个作奸犯科的儿子和一个一事无成的孙女呢。
起初余乐还会觉得,文生大概死了,时间越久她越会觉得,大概文生只是走了,她给文生想了一百种他离开的理由,他烦了,他要去闯了,他心中的野马天涯澎湃了。
余乐的生意越来越惨淡,所以去买洗发水的次数越来越少,卖洗发水的是个老实巴交的小伙子,有一天余乐结账的时候他忽然从背后拿出一朵玫瑰,他说我喜欢你,我们在一起吧。
小伙子叫陈憨,憨厚,老实巴交的,看着是个一起过日子的人,如果再早些遇见他该多好,在遇见文生之前遇见他,余乐总觉得陈憨亏欠了自己,他来的太晚了,那条老街还是被划入了城市规划,余乐得了一笔钱,陈憨跟着余乐一起去发廊收拾东西,文生的东西一直没动过,陈憨问起来,余乐说是以前的一个租客,那件米色的毛衫还是新的,搬家的时候天气凉,余乐拿出来给陈憨穿了,陈憨胖,穿的时候紧紧巴巴的,她没什么大东西,搬了个保险柜,小彩电,DVD盒子,电饭锅太老了,陈憨给扔掉了,还有文生屋里的一个小收音机,她所有的家当,装了半个面包车,她走的时候,五嫂子忽然就哭了,她说余乐啊余乐,希望你余生都是快乐。
下象棋的另一个老头在搬家前去世了,家门口还挂着白布条,随风飘扬着,后来余乐在马路边上看见那个影碟店的老板,他在卖黄色光碟,看见余乐的时候,他吐了嘴里的牙签,摘了□□镜,抬头看着天空,余乐,那张碟就送你了吧。碟子余乐还是没看完,搬家的时候丢了。
余乐搬到了陈憨家里住,陈憨上头有个爸爸,不住在一起,但是每周都会去看他,陈憨不抽烟不喝酒,每天晚上按时回家,会做菜洗衣服,余乐有时候还会想起来文生,只是没那么频繁了,保险柜里一共放了两万四千一百一十五块钱,其他的钱都让陈憨存去了银行,余乐不喜欢去银行,所以家里的钱都是陈憨管着,陈憨问余乐为什么这钱不能动,余乐说这是别人的钱。
文生慢慢在余乐心里成了别人。
余乐拿到的搬迁的钱她做了本钱在一家商场里开了个卖衣服的小店,可是她受不了那种吵闹,做了没有一个月就转让给了陈憨的表妹。
不卖衣服了,余乐跟着陈憨开始做批发偶尔也有零售,陈憨脾气好,跟七大姑八大姨都相处得好,余乐经常就是在仓库里点货,核查账目,挺想念自己那家小发廊的,起码挺自在的。
余乐怀孕以后,陈憨跟她扯了证,两个人办了场小婚宴,余乐这边没有人,她联系上五嫂子一家给请了过来,这种场合余乐受不了,仪式之后她就回了家,她撤回来的本钱陈憨补了点付了个首付,但是他们现在还住在出租房里,余乐摆弄着那个小收音机,除了杂音什么也听不见,她忽然发现,这个收音机有录音功能,她点了下播放。
“文生,文生,文生……”她的声音从破旧的收音机里发出来沙哑的很。
陈憨不喝酒,回来的时候分外清明,他说从今你就是我老婆了,老婆你为什么哭呢?
余乐怀孕之后,陈憨就不让她做事了,他总是会把听到的事儿回来给余乐讲。
“今天啊,有个银行退休的阿姨,跟我说在银行做事的人啊,一定不能贪心,得像我这样老老实实,不贪图名利,以前她们那儿有两个人,一男一女,一起做假存单,做了十几年,骗了上千万,直接判了死刑,就说这人在做天在看,他们做这么样的事情,孩子没好过,说那女的老公自杀了,女儿初中辍学不知道去哪儿了,那男的老婆跑了,儿子本来挺优秀的重点高中重点班及的半张一下子就自闭了,连话也不会说了,也辍学了混社会去了,她说啊要是那男的当时跑了死了,起码那女的一家还能保住,哎,怎么说呢,人还是不能贪心,我就觉得咱们就挺好,赚点小钱,过点小日子,生个小娃娃,不求大富大贵,但求心里安稳。”
余乐后来生了个小女儿,长得像陈憨,完全没遗传余乐那副好模样,算了女孩儿不漂亮有不漂亮的福分,余乐想给女儿起名叫陈甜甜,像个女孩儿名,陈憨执意要孩子名字里带个“余”或者“乐”字。
余乐说,“那叫陈余生吧。”
收衣服的时候,那件米黄色的毛衫不见了,大概是被风吹走了吧,陈憨穿着也紧,没了就没了吧,余乐抬头看了满空的阴云,给女儿掖好了被子。
大概,是要下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