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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乐还记得她第一次看见文生的情景,那天阴云沉空,腾了半天也没落下来一滴雨点,空气里混合着隔壁铺子小娃儿的奶香和尿骚味儿,闷得人喘气都难受,路上人也少,店里一上午都没来过一个客人,余乐自己打了热水洗了个头,毛巾圈在脖子上,头发湿漉漉的,点了根烟衔在嘴里,一盆水泼在门外,激起临铺五嫂子高调的骂声,余乐不以为意的扯了毛巾擦头发,一打眼瞅着了街对面的文生,他也衔了根烟在口中,火烧了一半,余乐扫了点他两脚之间,已经落了三个烟屁股,有一个还在冒着青烟。
余乐抬眼,发现文生在看她,他穿的干净,头发却杂乱,留着胡子,脸上贴着张创可贴,一双眼睛笼着层雾,被刘海挡了一半,不知道是不是烟熏火燎的多了,余乐待会儿回去看看自己眼里是不是也罩了层灰。
转身刚放下脸盆,身后便有了动静,余乐转过头去,湿漉漉的头发黏在脖子上,水珠顺着发丝流进衣服里,湿了圈衣领,“洗头剪头还是刮脸?”她条件反射的问道,文生四下扫视了圈屋子,烟头仍叼在嘴角,慢腾腾的从口袋里摸出张纸,纸有撕过的痕迹,又用胶带黏上,他把纸抹平,翻折过来有字的一面对着余乐。
余乐看了眼纸上自己写的字,把毛巾放到桌子上,头发随意的往边上一搂,露出张素净的小脸儿来,“租房子?”
文生不做声,他面上没什么表情,只是四下打量着,这店面不大,统共七八平米,墙边摆了条木质的的长椅,屋里两个老式皮质的理发椅,已经脱了漆,看着应该是有了年头,靠里面有个脸盆架,桌子上凌乱的摆着剪刀洗发水一些杂物,还有两本不知道哪年出版的时尚杂志,封面上的明星文生看着脸熟却不知道名字。
“身份证。”余乐摊开手,她的手腕上纹了繁体的乐字,还挂着圈珠子,见文生没动静,她提高音量又说了遍,“身份证。”
文生的行动很迟缓,他从衣服内侧口袋里摸出一个黑色钱包,翻看了会儿,满身拍了遍口袋,从裤子口袋里翻出了身份证。
“你叫文生?”余乐看了眼证件照片,比他本人看起来痴傻了许多,如果证件上是他真实的出生日期,他比她要大四岁,余乐拿出手机拍了张照片,又把手机丢到一边的桌子上。
“跟我上来。”余乐绕过屏风,拉开扇小门,楼梯台阶很高,一次只容得一个人走,文生跟在余乐后面,一抬眼就能看见她短裙里面的黑色内裤,余乐的人字拖穿的掉了底,她买了管胶水重新黏上的时候黏歪了,走一步啪嗒响一声,她腿上有疤,那种疤文生认得,是手术过的痕迹,楼梯中间有个能站下来两个人的小平台,转个弯儿还有楼梯,楼梯间透着股发霉的味道,墙上布满了黄褐色的痕迹,上了楼梯还有扇小门,余乐掏出钥匙,往后退了一步,险些把文生撞了下去。
她打开门,是一个小厅,挨着墙摆了个老式电饭锅,小桌子的另一面摆了个炒锅,小型的液化气罐在桌子下面,桌子上码了两瓶老干妈,一瓶带豆豉的,一瓶只有辣椒的,一双筷子两个碗,其中一个碗里的油凝了块儿。
“这儿是厨房,这是我的房间。”余乐指了并排的两间中的左边那间屋子,开着门,不过两三平米的大小,一张床就占了一半,两间房距离极近,余乐带着文生走进另一间屋子,看着比余乐住的那间要小一些,文生扫了眼两个房间中间的那堵墙,还没有发黄的痕迹,应该是才打上不久的,“床被铺,桌子都有,厨房厕所共用,你要是短租一个月四百,要是长租给你一年算三千六,租不租?”
文生靠在门槛上点了支烟,闷热的天气里他穿了一套西服,里面的衬衫是白色的,连领口也没有发黄的痕迹,这种打扮余乐了解,是混子的打扮,她心里是不大想租给他的,还稍微提了点价钱,这种价钱在这条街上能住个小旅店了,文生站在门口抽尽了一支烟后,抬眼看了余乐一眼,点了头。
这云沉了一整天才落下雨滴来,淅淅沥沥的落在房檐窗边,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雨一落下来闷气就散开了,小凉风也刮进屋来,这一整天就来了两个人洗头,看着没几个人的街道,余乐心情烦闷的很,她把长凳抬到门口,在吊带外面罩了件小衫,坐在门口抽烟,抽两口喝一口水,廉价的口红沾在烟嘴上,她余光一撇,隔壁的小娃子在学步车里晃晃悠悠的荡腿,天气不好,隔壁小面馆也没生意。
五嫂子是个老实巴交的人,她最是看不得余乐这样的风尘女子,成日里来对她骂骂咧咧的成了习惯,余乐穿的那么风骚,一看就是个勾引男人的贱坯子,她们家老五的眼睛但凡往余乐这边扫了一点儿,就要挨一顿骂,好在她家小娃子还小,眼神不受五嫂子控制,余乐有时候还会远远的逗弄他,小娃子见了流着口水挥手笑。
余乐一根烟抽到底才离手,她手上刚被剪刀划伤的口子还没好,给客人洗头的时候沾了水又裂开来,透着红血丝,她大口闷了小半杯粗茶,把烟屁股丢进雨里,她想着没生意要不要关门的时候,雨里出现了个人影,文生一手提着个包,一手插在裤子口袋里站在街对面,大概是她偷偷逗小娃儿的时候来的,余乐抬眼看文生,他似乎是走了很远的路,不大的雨淋得浑身湿透,头发沾在脸上,显得阴冷而憔悴,他没有抽烟,但是嚼了口槟郎,见余乐看着了他,便提着包走了过来。
余乐往里坐坐,给文生腾出来个空地儿,文生把包搁在地上,一下子湿了两块地砖,他提起来包,看了眼,又搁下,靠着门槛放着,两个人并排坐了会儿,余生从身后的柜子里抽了条毛巾给文生。
文生接过毛巾擦了擦脸,他的刘海长,挡了眼睛,擦了脸以后,又顺势擦了头发,擦过一遍之后,把毛巾还给余乐。
余乐把毛巾丢到一边,支起条腿,拿着手机玩起来,她脚上涂着红色的指甲油,衬得脚背特别白,文生顺着她的脚踝看到膝盖,然后收回了目光,他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一叠钱,放在了两人之间,余乐一见粉红色的钞票,立马放下了屏幕裂了道痕迹的手机。
余乐数钱数的很快,不到一分钟的时间数了两遍,数好之后她把钱一折塞进了自己口袋里,从另一边的口袋摸出把钥匙给文生,文生拿了钥匙之后,提着包往楼上去,他起身的时候,坐在长椅另一边的余乐险些摔下去,她撑了下后面的台子才稳住自己,文生上了楼,余乐再看文生刚才坐的位置晕湿了一大块,长椅这边的脚有问题,她一个人坐不住,于是又搬了个小凳过来坐着,没过一会儿,文生又走了下来,他换了身干净衣服,素色的短袖,余乐瞥了眼,从他肩膀蜿蜒下来到手肘的纹身,不是龙,这图案她见过,是个长生柱的图案,余乐大抵明白点,这人多少应该是个弱鸡,扛不住什么邪性的纹身,只顶个纹身看能不能有点庇护的作用。
文生压了十块钱在桌子上,自己坐上了理发椅子,余乐把袖子挽了起来,从台子上扯过文生刚才用过的毛巾,给他掖进了领口,另一边插上电开始烧水,她挤了手洗发乳,在文生头上抓着,他头发丝硬,洗起来割手,余乐熟练的在他头上敲打按摩,文生闭着眼睛靠在椅子上,余□□过镜子看着文生闭目养神,他脸型瘦长,鼻锋凌厉,长得太有棱角的人活的也坎坷,余生做这行看的人多了,有时候真就应了算命瞎子的那些话。
水烧好了,余乐先兑了遍温水,试着水温差不多,让文生站起来,弯下腰来给他洗头,文生听话的弯下腰来,余乐一边洗一边念叨,“你这租房子,水电费可是另算的。”
洗过头,文生又坐回椅子里,余乐扯了块掉了色的围布搭在他身上,用夹子在他颈上夹紧,“想要剪个什么样的发型?”余乐问道。
文生似乎是想了想,他手停在空中挥了一下,然后在自己两鬓比划了两下之后,把手放了回去,又闭上了眼睛,余乐勉强理解他的意思,但是没有成功,她抄起剪刀,大刀阔斧的按着自己的想法给他修整,用剃刀的时候,文生睁了下眼睛又迅速的合上了,从他的表情里,余乐看不出是喜欢还是讨厌,余乐把他半长不长的头发给剪短了,两鬓用剃刀推短,头顶的头发长,顺下来刚好又能盖住些,余乐把他的刘海修短了,他要是乐意,梳背过去也行。
剪完头,余乐两只手搭在他的肩膀上,对自己的作品看似十分满意,文生睁了眼睛,他眯眼看了会儿,又从口袋里摸出五块钱来放在台面上,余乐立马沾了泡沫给他刮脸,不知道是不是今天收钱多了,怎么看文生怎么喜欢,她刮脸刮得很快,也没伤到文生,给他刮完脸之后用毛巾擦了擦,整个人都变了个样儿,看着年轻了不少,也没那么阴郁了,他自己摘了布,取了掖在领子里的毛巾,拿海绵收拾了一番,回头再看余乐,她又掂了支烟坐在店门口了,天色已经暗了,直到街上就剩了两个老头点着灯在宽敞的房檐下面下象棋,余乐把长椅收了进来,脸盆架也收整好,拉上了铁门,哐啷一声砸在地上,吓得隔壁小娃儿哇哇大哭,五嫂子又骂骂咧咧起来,余乐把今天用过的毛巾搂了一把丢在水桶里,只随便浸了遍水就拿出来拧干挂好,湿哒哒的还在滴水,她拿了扫帚把地上的头发拢成一堆扫到门口,等明天开门的时候直接扫到街上去,做完这些活儿,她出了身汗,开了门上楼,上楼的第一件事是把钱锁进自己床下面一个带锁的小保险柜里,她没多少积蓄,没放在银行里,就搁在自己床下面的保险柜里。
好好的安置好了钱,她淘米煮饭,一边煮饭一边去了趟厕所,厕所和洗浴喷头本来都在露天阳台上,她找人帮忙搭了块木板当着,中间拉了块布当门,她上厕所的时候看了眼水表,又要没字儿了,盘算着什么时候人家来□□该怎么装自己不在家了。
她上过厕所出来的时候,看文生的房门是关着的,再一打眼,看见他开着门蹲在楼梯口抽烟,暗地里只有烟火忽明忽暗的,他偏脸看了余乐一眼,只一眼,又迅速的收了回去。
余乐炒了盘尖椒炒肉,整个屋子都是呛人的油烟味儿,文生一直咳嗽,索性灭了烟,余乐盛了两碗饭出来,可是只有一张小凳儿,她自己坐着了,于是文生蹲在一边捧着碗白米饭,他吃得很快,没吃多少菜,饭就盛了两碗,余乐皱着眉头,满脸不乐意,“这么吃法,你吃饭也得给钱了,你知不知道现在大米多贵啊。”文生没有抬头,自己绕过去把最后一口饭盛着了,余乐愣了愣,快速的把盘子里的肉挑着吃了,文生就着青椒把最后半碗饭给吃了,吃完饭文生拿着盘子去刷碗,余乐躺在床上听着水声一直不断赶紧扯着嗓门喊,“你洗洗就得了,费水!”
虽然余乐这么喊了,文生还是待了会儿才出来,他把桌子也擦了遍。
余乐见他擦完桌子要去洗抹布赶紧叫住他,“抹布还洗什么,反正是脏的。”文生闻言便把抹布折好放在一边。
余乐下床踩着拖鞋,“你跟我过来。”文生等了两步随她到厕所水龙头前面,地上搁了个桶,“这个水龙头你别关紧,开一点点水表不走,一晚上能攒大半桶水,隔天早晨洗脸刷牙用。”
文生似乎是听见了又似乎没听见,他偏了头去看对面人家阳台上挂着的被雨水打湿的衣服去了,余乐好话不说二遍,再不济收他钱就是。
文生低头看着墙角长了两朵蘑菇,也许人和人就该是生活在不同世界里的,有些人需要生活在阳光明媚中,有些人在阴冷潮湿的角落才生活的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