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后越绝书》九方聿

1、合卺之礼·啖鹰

　　早在天凤年间，梁王刘景熠尚未被立为太子的那会儿，苏青禾就知道自己的位置。当时的梁王虽是皇帝最不喜悦的一子，封地也在战荒无收、远离京都十万八千里的凉州，却是个军威赫赫、杀伐果决的人。而明面上是保皇党，暗地里却与英王来往甚密的苏相国，之所以想到将她嫁与梁王，无非是应了棋士的一句话——弃子争先，舍小取大。
　　“阿禾啊，父亲悉心栽培你十五年，如今将放你到梁王身边，你可知是何用意？你是个聪明的孩子，且莫如你家姐一般，为了劳什子的儿女私情，枉顾我苏门百年大家的利益。为父已将你平日驯养的爱鹰放飞到凉州，那边暗卫也将随你调度，一切的消息便由你来传送。且莫辜负为父养育你、栽培你的的苦心，要知道你的小娘和么弟，还在苏府等你！”最后一句话，让苏青禾老老实实地嫁给了当时还在凉州西北沙场上与北漠国殊死拼杀的梁王。
　　新婚的那一夜，她安静地坐在空洞幽冷的凉州府衙的偏院中，西北边疆清冷的新月从西窗悬起，又于子夜时分落了，她等到天边泛起红光，才见梁王踏着晨曦而来，白衣猎猎，风姿俊朗。他是那么悠闲地长身抱手而立，往窗棱上斜身一靠，拎着一个酒壶隔窗而望，不像一个决杀千里的骁王，倒像京城那些吟风弄月的纨绔。
　　“好一个冷静自若的苏五姑娘，虽是身世荒凉，却也气韵雍华，只是——”梁王啧了一下舌，笑道，“与诏书上所说的‘风华绝代’还略有差距，不若颍川帝乡那位。看来，京畿一派尽是唬人的。”这是刘景熠对苏青禾说的第一句话，苏青禾静静地瞅了他一眼，说也奇怪，明明是第一次相见，这人却不陌生，明明甚是无礼，苏青禾也并气恼。
　　只见他说完，扬手敬了一杯酒，接着，比着门外的奴才们打了个响指。然后须臾间，十几个婢子鱼贯而入，便在苏青禾身前摆好了案几，金碟，小碗，筷箸，调羹，香炉，最后，一个大铜盆，盆中清水滚滚，煮着两只拗断脖子的鹰！
　　苏青禾一眼就认出那正是三年来自己亲手驯养的一对白尾鹞！
　　“昨日孤在关隘围猎一宿，得了一对璧鹰，比之那交颈的鸳鸯、合卺的美酒，这对生死契阔的鹰岂不更是美物。孤赠还与你！”说着，他又弹出第二个响指。梁上的瓦砾应声而落，屋顶霎时穿了两个窟窿，无数镂穿瓦缝的光线撒落下来，照在刚好滚落在苏青禾脚前的两团黑影上。黑影血肉模糊，正是苏相国安插在凉州府衙的两名暗卫！“这两道佐菜也是本王特意给姑娘你预备的，若嫌不够，院内还有。且趁热吃，莫辜负孤王心意。”
　　她心下就明白了，父亲走了一遭死棋。
　　想来一切虽在意料之外，却也在情理之中。梁王若不耳目聪敏，手段狠戾，又怎能盘踞西北多年，不断壮大，以至于京中那位也忌惮呢？苏家大父部署在她身边的一切，想来已尽在他人掌控中了吧。而她，苟存到现在，或许是因为梁王还没想出一个她的死法！又或许他觉得留她一命，时不时羞辱之，威胁之，就可以将这颗弃子扭黑为白，榨出一些别样的用处来？这真是令人烦恼呀！
　　苏青禾闭了闭眼，这副莫样看在梁王的眼里，就像是一只听天由命的白鹭。“用三日的时间，好好想想，让孤放过你。”梁王吟着酒曲离开了。
　　苏青禾端坐在两具尸体间，着实忧愁了好一会儿。只待梁王走远，四周了无人音，她才缓缓睁开眼睛。这接下来该如何办呢？苏青禾到目前为止都不是一个那么容易绝望的人，或者说，她早已习惯了在绝境中求存，甚至于，在绝境中，她反而才有一种“轻松”的态度。因为她知道只有在这样的境地里，那加在她身上的桎梏，拘锁她命运的囚笼，才有转圜的可能；只有在似死而生的棋局中，她才能有一线生机！幼时，她隐于青州乡野，经过战乱流离，才得以护住京畿的幺弟；又是经过怎样的蜷曲，才活到现在。今日哪怕只有一息尚存，也断不会自绝于这西北边陲。苏青禾起身，深吸一口气，这是她为自己选择的战场，是她为自己选择的决绝之地。
　　此时，正值初春，凉州的残雪将融未融，屋外的冷风吹着光秃秃的沙枣树，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苏青禾褪下华服，卸下环佩，见四下无人，径自走到廊下用素雪洗了一把脸，顿觉轻省。又在这略显荒芜的偏院来回踱了一圈，丈测了一下这座院子的方位。约莫是在府衙北面，靠近柴门的一处偏院吧。又见院后方是一片石林，院前是一片空地，空地仅容得下两辆马车并行，想来衙府也派不了重兵来把守她这样一个妇人，她合该是又多了两三日的闲适。
　　接下来的三日，苏青禾自是有怎样的环境，就过怎样的日子。以至于，梁王听见卫兵报告给他的消息时，不仅眉头微皱。
　　“今日，苏五姑娘在廊下转了一圈，将屋内尸体用外袍包裹，拖到廊下埋葬了，花了一天的时间。其余并无动静。”
　　“今日，苏五姑娘将铜釜内的鹰吃了一只。吃得极慢，花了一天的时间。其余并无动静。”
　　“今日，苏五姑娘继续吃鹰。其余并无动静。”
　　她究竟要做什么？
　　梁王刘景熠再次来到北面偏院的时候，苏青禾正端坐在案几前，不知埋头忙碌着什么。屋内地炉里的炭三天没添了，居然还微微透着火光，炉上吊着铜锅子，锅子里正烹着残雪，火力不胜，是以薄雪化得慢，水汽缓缓散开。
　　苏五姑娘的脸，就藏在这一团水雾的背后。
　　梁王悄然踱至她跟前，他脚下无声，又无婢子通禀，是以这动作确实是有些唐突了，待苏五姑娘发现时，她“呀”的一声抬起头来，梁王正好倾身看着她，将她的慌张和自得其乐尽收眼底。这是一张洗去铅华后分外清丽的脸，比之前隔窗对望时少了些城府和沉闷，多了一丝灵慧和狡黠。
　　她，不怕他！
　　很好！绝好！非常好！
　　苏青禾极自然地坐直身子，挽袖服了一服，“妾见过主君，妾正在碾‘茶’。”
　　梁王拢着袖子，在她身前坐下，瞅着她将手中几粒嫩芽，像宝贝一样小心翼翼地拨进一只小碗，推至他面前，“适才妾在院子里寻见的，新出的几株嫩芽，看着还不错，主君何妨尝尝？”
　　亏得已经开春！亏得这偏院还有几株植被！亏得凉州的残雪未化！竟让她在决死之地还能烹雪煮茶。
　　梁王挑了挑好看的眉毛，“苏五姑娘不愧为苏相府的人，什么环境都能适应良好。”
　　“托主君的福。”苏青禾盈盈一笑，笑得很客气。
　　说话间，那青葱手指已经舀了雪水烫入碗中，一股极淡的草木清香仆入鼻尖。
　　梁王端起茶碗，晃了一晃，闻了一闻，不错。
　　他瞅着眼前低眉顺目的苏武姑娘，脸上那纨绔的面具倒是卸下了，眉宇间的杀意也减了三分。
　　“三日了，可有话对孤说？”
　　苏青禾安静了半晌，似是在下定一个重大的决心，然后她微微侧首，将耳垂上一副墨玉坠子扯了下来，递了过去。
　　“八大世家的京畿布防图，妾已雕在了这坠子上了。”
　　梁王接过那坠子，对着光瞧了瞧，只见那绿豆大小的玉珠上，蜿蜒着数不尽的细丝纹理，隐隐约约间，似有宫阙城池耸立。
　　“玉倒是好玉，这微雕的技艺也堪称绝妙，只是，要把这图从珠子里取出来倒是有些困难。”
　　“这倒不难，找一个通晓五经算术的画师即可。”
　　“哦？可是孤这凉州，边陲地荒，怕是难以找到哪个妙手丹青能有这技艺吧。”
　　“这倒未必，妾可以一试。”
　　梁王一手把玩着珠子，一手摩挲着碗盏，嘴角上扬：“孤倒是小瞧你了！”

　　ps:多年前的坑，依然恋恋不忘，欲将其填平之！2022.5.31立个fla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