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腐草为萤》二月初八

2、水中灯

　　晚上易佐向店家借用厨房做了几道菜，第二天一早天蒙蒙亮我们就上路了。卯时三刻我上了马车，看见煦公子已经精神奕奕的坐在里面了，不免有些诧异。我是被母亲严格要求惯了的，他这般一看就娇生惯养长大的公子哥儿，起这么早实在出乎我的意料。
　　“你来晚了。”他指责我：“我都等了许久了。”
　　“实是对不住。”我摆摆手，“我自罚早饭多吃一个包子。”
　　他瞪大了眼睛。
　　易佐笑眯眯的向我靠过来：“姑娘厉害，我都许久没见过公子无语的样子了。”
　　“易佐姐姐别折煞我了，唤我阿未吧。”
　　我和易佐有说有笑的上路了，旁边煦公子面色不虞的吃着包子。这时候又显出他的讲究来了，为了配合他吃饭，马车特意赶的又慢又缓，小几上呈着一小碗鸡丝粥，一碟子蜜汁兔腿肉，一碟子虾油豆腐，一碗菌子鸡蛋羹，合着一碟子笋脯，再配上几个两口大小的三鲜馅和牛肉馅的包子，这敢情好，用的碗和碟子都是一套的，釉里青瓷，釉色透亮。
　　易佐似看出了我心中所想：“阿未你也用些，毕竟路上艰涩吃食不比在府中，还望你不要嫌弃。”她夹了一筷子笋脯给我：“我自己做的，算是我的拿手小菜。”
　　我心想怎会嫌弃？如此丰盛的一桌早食，听她说似乎府中早食更是奢侈，煦公子家中果然非富即贵。

　　早食过后易佐把餐具都收了起来，从车厢的不知道哪个角落里拉出了一小箱子书来。煦公子从里面抽出一本来，我想着路途遥远，犹豫着向他开了口：“……煦公子，能否借一本书与我看？”
　　“我的书都是孤本，为何要给你看？你翻坏了怎么办？”
　　我默了默，转头向易佐：“易佐姐姐，不知你会不会刺绣？教我可好？”
　　易佐满面笑容：“我不会。”
　　煦公子插进话来：“既然易佐不会，那我借你一本书给你也无妨，你挑去罢。”
　　我无语的看了看他。
　　“……多谢煦公子。”
　　
　　一路无言。
　　煦公子依旧占据着他的那方窗前的小榻，半倚在上边举着一本书对着光看。我刚才随意抽了一本书，抽了《洛阳伽蓝记》，这本书我以前我看过，很有趣，母亲不常让我出门，我的认知都是由书中来的。我正津津有味的看着狐嫁女那段，马车就倏的停下来，手中的书一个没拿稳掉下来，书脊砸在我的腿上还真有点疼。

　　煦公子动作极快，反手就抓住了手里的剑。
　　“怎么了？”易佐不急不缓的问道。
　　前面小窗开了一条小缝：“公子，是杀手。”
　　我大惊：“杀手？我引来的吗？”
　　煦公子嗤笑一声：“就你？别把自己想的太重要了，这些人十成十是冲我来的。”他说完又向前方问道：“能看出来是哪边的人吗？”
　　“看上去像江湖中人，用刀用剑的都有，有十四人。”
　　他轻笑一声：“十四人，还真是看得起我。”

　　远远的传来了话，大概是那群杀手的头子：“南阳王世子请速速出来，若你乖乖就范，保证不伤你性命。“
　　我微微怔愣。
　　虽说猜到他非富即贵，南阳王世子也有点……出乎我意料。
　　初代南阳王和祖皇帝是异姓兄弟，助祖皇帝打江山，守边关。如今的皇帝已是第四代，而我在京中，即使足不出户也知道皇帝对南阳王心有不忿。

　　煦公子扬声道：“诸位都是英雄好汉，何不放下武器，与我一叙？”
　　我看着他：“煦公子有把握说服他们？”
　　他翻了个白眼，找出一把小弩递给易佐：“我就是客气一下。”又问我：“你会用么？”
　　“不会。”
　　他思索了一下，摸出一把小匕首递给我：“拿着防身。”
　　外边的人喊道：“世子爷，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煦公子的声音一下子冷了下来：“那本世子就领你们去地牢里喝一壶吧！”边说他边一摆手，易佐出其不意的连发两支弩箭，一个人猛然从马上倒了下来。
　　煦公子提起剑，嘱咐我：“乖乖别动，待会儿跟着易佐。”说罢就跳了出去。
　　我有些担心的张望了一下外面，易佐很淡定的取了套衣服出来，拍拍我，示意我易个装。我把外衣脱了囫囵套上了那套男装。她把我的发放下梳了个男人的发髻，又拿着笔把我的眉毛描了描粗，我的胸平，远远望去该是像个男子的。
　　她利落的拿起一个包袱，又埋伏在窗前时不时放个暗箭。
　　马车外传来兵器激烈相击的声音，时不时伴随着人的叫嚷，我的一颗心简直要悬到嗓子眼儿里。
　　“易佐姐姐，现在如何？”我咽了口唾沫，紧张的问。
　　“有些不利，不过还好，能应付。”她安慰我。
　　我此刻简直深恨自己不是武林高手，就连个三脚猫的功夫都没学到，只能坐在这里干着急。

　　一会儿打斗的声音渐悄，易佐推开门，煦公子抬着手臂跨了进来，后面还跟着了一个沉默寡言，手还在滴血的侍卫。
　　“王叔去了。”他说，“这帮歹人，我定不会轻饶了他们。”
　　易佐沉默的点了点头，从包裹里取出伤药。
　　我的手有些颤抖，我想我脸色也一定也很苍白，煦公子难得温和的看了我一眼，抚慰道：“别怕。”
　　我摇了摇头，声音有些发抖：“我不怕，我……只是不习惯。没见识过。”
　　易佐把煦公子的衣服用剪刀剪开，左臂被划了两道血肉模糊的口子，右侧腰部也有一道。我轻轻吸了一口气，他又安抚道：“别怕。”
　　我勉强勾起唇角朝他笑了笑。
　　顾不得男女大防这些对于现状无关紧要的事情，我颤抖的手抓住伤药，转身向那个侍卫：“我来帮你。”我刚才看到了，他的伤在背部，想来自己无法一个人上药。
　　他冲煦公子看了看，煦公子点了点头，他沉默的转了身，背对我。
　　我两手交握互相使使劲，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
　　我小心翼翼的剪开他的衣服，背上的两道伤口还在不断的渗血，把周围的血痂一点点拨开，洒上伤药，裹上绷带，他哼都没哼一声。
　　“疼吗？”
　　他没说话，只是摇了摇头。
　　“无碍的。”煦公子已经动作利索的换好一件新衣服。是一件元青色蓝领的襕衫，棉布有些粗，不像是他会穿的东西，“这些算是小伤，几天便会好。”他跳下车去赶马，把马车赶到了树林子里面，又把两匹马解开牵到了我们面前。
　　“我们回去。”他说。
　　我正惊异于娇生惯养的他还会赶马车这个事实，后知后觉的一想，是了，十四人围攻也能杀出重围，对于身上的伤口也视若无睹，他肯定不是像我想的那样简单。
　　很快就决定了我和煦公子一匹马，易佐和那个侍卫一匹。我在易佐的搀扶下费力的登上马，坐在煦公子背后，抓住了他的衣服。
　　两匹马儿飞快的跑了起来，不一会儿我们就回到了刚才的镇子上。
　　这次我们没有住客栈，而是找了一户小院赁了下来。主屋里，煦公子坐在茶几侧喝着一壶六安瓜片。
　　我暗暗惊奇易佐居然在逃跑时也没忘把茶叶带出来。
　　“明日你们去租一辆马车，一位车夫，我们兵分两路。”
　　我以为那个“你们”中有一个指的是我，“哦”了一声，谁知下一句他道：“没有你。阿未你跟着我，这几日便勉强顶了易佐吧。”
　　“啊？”
　　他向我解释：“易佐前些年跟着叔父东奔西走，而我深居简出，认识她脸的人倒是比认识我的多。人人都道南阳王世子身旁的貌美侍女，易佐去可以诱敌。”
　　我点了点头，心里却硌得慌。本以为易佐与他的情分非比寻常，却没想到这么轻易就被抛出去了，母亲让我听信他的话真的是正确的吗？
　　晚上我与易佐同睡一屋，几番欲言又止后，易佐叫住了我：“阿未姑娘，你是不是想说什么？”
　　我挣扎了一下：“明天你们……多多保重。”似是开了头就好说许多，我一股脑的把心中所想全部说了出来：“易佐姐姐，我知我来说并不合适，但是煦公子可能是个好王爷，但并不是个好主子，好男人。”
　　她讶异的看着我：“你怎么……怎么会这么想？”
　　“今天，他让你出去替他诱敌。”我想了想，“我知你们关系不同于普通主仆，可既然如此，他就更不应该抛你出去诱敌，你的忠心怕是错付了人。”
　　我诚诚恳恳的说完这段话，易佐却“噗”的一声笑了出来。
　　“傻孩子。”她笑着道，“你呀，还是太小了。这是最合适不过的安排了，四个人目标太大，两两分头最为合适。你想，你是毫无战力的，而公子极厉害，你们俩一起最合适不过。总不能我和公子一起，我们两个无论哪个都是他们想要的，算是送上门了。我诱敌，他何尝不是诱敌呢？”
　　“……是我小人之心了。”
　　“你能这样为我想，我很欢喜，不过之后希望你能相信公子，他定会护你周全。”易佐摸了摸我的头，“你们珍重。”

　　第二日，我和煦公子目送着易佐她们离开。
　　“他们不会有事吧？”
　　“你可以多担心些你自己。”煦公子瞥了我一眼，“会做饭吗？”
　　“……不会。母亲从未教过我。”
　　他叹了口气：“易佐昨晚蒸了些馒头，先凑和吃吧。晚些我去买菜，你在这里好好呆着。”
　　“我也可以一起买菜的，况且你是男子，买菜总是有些不便。”我极力想证明自己也是有些用处，“让我去，或者一起去。”
　　“你的长相不合适。”煦公子闩上门，向我招招手：“来，我们谈谈。”
　　我有些忐忑的应了一声。
　　“前些日子我的态度不算好，我向你道歉。今后你要有什么想法，大可不必顾及，直截了当的说出来。”他走到主屋坐下，自己斟了一杯茶：“到南阳以后，你想如何？”
　　如何？我还真没有想过这个问题。若是母亲在，我定是会跟着母亲走的，可现在母亲也不知到哪里去了。
　　“……我也不知。公子有什么安排吗？”
　　“你有什么愿望吗？”
　　我摇摇头。
　　“你若愿意，可待在王府，我自当为你找一门好亲事。”
　　我有些茫然。我是从来没想过嫁人这个事的，从幼时起我便一直以为我会在女闾里了却此生。除了以色侍人我还能做什么呢？我也不知道。
　　他似是看出了我的茫然：“不必着急，此事你慢慢想就好。先去用早食吧。”

　　用过早食后煦公子往脸上蹭了把灰，又换上粗布衣衫，随意扎了个发髻就出了门。我把母亲的信又翻来覆去的看了几遍，心下稍安，略略打扫了一下房间。
　　之后煦公子回来了，手里提着菜，还有一只鸡。
　　“都说君子远庖厨……公子您这是……？”
　　“远庖厨？”他不屑的哼了一声，“急行军的时候可没有厨子，都靠自己。”边说着就抽出剑，横着那么一划就杀死了还在抽搐的鸡。
　　我不可置信的望着他。
　　“公子……像您这样的人，难道不是爱剑如命吗？怎舍得用剑宰鸡？”
　　“你从哪里来的奇怪印象？”他反而是一脸惊奇。“这种东西，难道不是用的顺手为好？”
　　我一时分不清到底是谁的常识有问题了，说到底我都是看书得来的，可能他才是正确的吧。
　　他把鸡递给我：“去，拔了毛洗干净。”
　　“哎？我从未……”
　　我话还没说完他就打断了我：“以前不会，现在总要学吧？”
　　我无言以对，只好小心翼翼的接过还在淌血的鸡。那幅惨样，看着总有些瘆人……我有些为难：“公子，我有些怕这个……”
　　他看着我，居高临下的笑起来：“所以呢？”
　　“没什么。”
　　我默默的拽着一根鸡毛拔了下来。还好今天没穿新衣裳。
　　煦公子就抱臂站在门口看我一根一根拔毛，终于忍不住开口了：“烧锅水。”
　　“嗯？”我抬眼看他。
　　他皱着眉：“你这种方法，要拔到猴年马月去？烧锅水，烫一烫才好拔。”
　　我恍然大悟，忙按照他的方法烧了一锅水。他进屋拿了册书，边看边指导我。等我清理完鸡肉，已过了许久，煦公子不耐烦的接下了我手中的活，三下五除二的焖好米饭，炖上鸡汤，炒了青菜。
　　我叹服的看着他：“您真是厉害。”
　　“熟能生巧罢了。”
　　我摆好碗筷：“其实我就是好奇，军队的生活到底什么样的？公子和我开始的印象一点儿都不一样。”
　　“娇生惯养？骄纵跋扈？”他饶有兴味地问我。
　　“倒也不是。”我觉得现在的他，大概是相处了两天较为熟悉，倒比一开始针锋相对的要好相处很多，“怎么说？食不厌精脍不厌细？总之是个精贵的人儿。”
　　“这么说也没错。我就是这么被养大的啊。”他微微的笑了起来，“只不过后来军营里的生活磨练了我。然而我主张的就是能享受的时候享受，保不齐哪天就去了呢？”
　　……他说这话是认真的。
　　是真的做好了，随时去死的觉悟的。
　　“你记不记得，我之前说少时曾在你母亲跟前呆过两年？”
　　我点点头。
　　“这些事你早晚要知道的，现在告诉你也无妨。你的母亲姓魏，是李国舅家的二少夫人，魏丞相家的三女儿。其实你本该是国舅爷家的嫡出小姐，丞相家的外孙女。”
　　“等等。”我打断他：“我从未听过李国舅。”
　　“那是之前的事了，你听我说完。”他无奈道，“现在其实是新帝。当年夺嫡，李国舅没有压中大宝，男丁流放，女眷充官……很多人都自行了断了，但你母亲怀着你，选择了忍耐。”
　　我愣愣的看着他，他说的是我闻所未闻的，仿佛是别人的故事。
　　煦公子犹豫了一下，抬手摸了摸我的发顶：“也别太伤心，毕竟这些都与你无关了。”
　　“我没有。”我摇摇头，“就是有些，不可置信？这些事总感觉像是话本子里说的，离我那么遥远，没想到说的却是我的……我的母亲。”
　　我突然想起之前他说的，我母亲算他的表姨：“那公子与我细论来，到底是个什么姻亲关系？”
　　他想了想：“我的母亲与你母亲是表姐妹。之前说过你母亲是魏丞相家的女儿，而我母亲出身自宁国公府。魏丞相家的老太太和我的外祖母，是姐妹。”
　　我还没反应过来，怔愣了一下：“那还真的是一表三千里了……想不到这么远的表情，感情有这么好。”本来只是顺嘴一说，但仿佛又有一些不对劲儿了。这么远的表亲，值得大老远冒着生命危险跑来救人？我不禁皱眉望着他。
　　煦公子的目光避开我，淡淡掠过木桌，看着窗外：“长辈们的事儿，我们哪里说的清呢。”
　　听他这语气，分明就知道什么。
　　不说就不说吧，反正早晚有一天我会知道。
　　我摇摇头，夹了一只鸡腿给他：“公子吃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