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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鬼城 ...

  •   世上本没有鬼。有了人,才有了鬼。

      大漠孤烟直。
      一青衣少年策马飞驰。一道,他四散钱财。
      少年卫姓,单名歌,字恕,是名门之后。少年生于燕都,长于燕都,在此之前,他从未踏出过燕都。
      至少,他是这样想的。
      燕都即京都,在那里,纨绔子弟挥霍成性,千金散尽。他不是。
      黄昏时,他牵着马匹,独步于古道。世上有无数这样的市镇,朴实的人家,简陋的铺子,廉价的货物。唯一不同的是,这里没有人。
      门窗残破,蛛网吊挂。这是座死城。
      又是座死城。
      少年眯起眼睛。

      就在十七年前,整整十七年前,这座城池还是个很繁华的地方。
      有名气的优伶皆出于此处。
      商贾云集。文人骚客也不少。
      楼阁高大、瑰丽,屹立城池之中。牌匾上的字被抹去了。
      古树参天,胜似万绿丛中一点红。
      少年犹豫。
      事物愈突兀,愈像块磁石,引得人恨不得一探究竟。
      远山中,血鸦哀嚎。它们倒是可怜,成年累月地饥肠辘辘,连块腐肉都没有。

      “有人吗?”
      “有!有!有!”
      没想,真有人应声。
      有人道:“客官,您是打尖呀,还是住店呀?”
      此人身量矮小,瘦弱佝偻,脸色枯黄,腮骨处生着麻子。一双眸子,生得突兀,又讲不出究竟是哪里不对。暂且称他为小二吧。
      端上的全是素菜。
      “此城,人不多。”少年自幼沉默寡言。
      “哟,着实呢!”小二屁股一扭,“只有我!”

      城池离旧都不远,本是块风水宝地。
      十七年前,烽火连天,白骨皑皑。战争、饥荒、瘟疫,应有尽有。
      百姓能逃便逃,余下的都做了土。
      没人在乎好不好吃——树皮,腐肉,只要可以下咽,便算作食物。
      人们不单要提防耗子,还要提防人,越是亲近相熟,越不能信。
      少年放下筷子。
      小二又道:“此地冤魂多,阴气重。防鬼之心不可无,可要当心!”
      少年愈加不安。

      沉默许久。
      少年道:“店家,你何苦留守于此?”
      小二道:“我家世代行乞为生。我不愿屈膝,又无其它本事,便留于此处,讨个活头!”
      趁少年沉思,小二窜了出去。
      桌上多了一坛酒。“今朝相逢,亦是缘分...我自个儿酿的酒,公子若是不嫌弃…”
      白玉杯已颠满,少年推脱不得,只好接过。
      平日,少年很少碰酒。
      一杯下肚,小二道:“少爷,这酒,还成吗”
      他那双眸子,宛若星辰,晃得少年眼疼。
      少年意识溃散,向后仰去。
      小二顺手一推,少年倒于桌上。

      小二不再佝偻。窝藏在袖里的手指白皙、纤细。
      白玉杯在他手里,像刀。
      他手一抹,扯下一张假皮。
      楼阁内,暗香浮动,烛光摇曳。如他所讲,这是座鬼城。

      黄莺啼鸣。
      少年脑袋混沌,腰背酸痛。
      一双玉手入帐。
      女子轻轻掀开纱帐。一双美目,似桃花潭水。若非目睹,任谁也不会相信世上竟还有如此绝色。
      纱帐缠绕,一道又一道。
      女子香肩微露,少年血涌上头。
      “公子,昨夜…睡得可好?”宛如清泉石上流。
      非礼勿听,非礼勿视。他别过头。
      “呃…嗯。”
      女子眸子愈发炽热。

      纤纤玉指,轻推木窗。露出几支芙蓉花。
      屋子可算通透了,少年大喘一口。
      此处是何地,他为何在此处。为何…他竟一点印象都没有。
      “姑娘,若是方便,可否告知在下—”他心跳很快,“呃,我为何在此处”
      女子猛地看向他,眼里满是惊痛。
      随后,她转过身子,挺直脊背。
      “公子放心,小女本就是妓,不矜名节。您也只是个过客。”
      少年的心猛地一沉。
      ‘吱呀’一声,门开了。
      “公子随行之物在桌上。公子昨夜道急于赶路,但愿没有耽搁。”
      少年欲言,女子已然消失,如清风般。
      他低头,青衣松垮。
      无师自通。
      他握紧拳头,猛捣床头。木雕嵌入肉里,有血透渗。
      意识逐渐清晰。

      “庙堂、江湖,无人不敬畏卫家。恕儿,你可知为何?道义!这二字的分量,终有一日你会懂得。”
      卫兆丰的话语,铿锵有力。
      他敬重父亲,他的教诲,他铭记于心。
      他挪到床边,起身时,血液倒灌。
      踏出屋子,又是一阵眩晕。
      楼阁处处是木雕。如花美眷,奇花异草…栩栩如生。
      屋外,挂着一块木牌,字迹殷红——芙蓉。
      扶梯似蛇,盘旋而下。半倚扶手,他双脚发麻。
      桌上摆着饭菜,微凉。
      临走时,他解下腰际的佩玉。

      待少年走后,女子扭动腰肢,信步款款。
      她轻抚双鬓,嗤笑。石榴裙自双肩滑落。
      手一扬,白玉簪滑落,“啪”地碎成两段。舌尖舔舐,殷红褪去。
      笑声渐弱,直至停止。
      墨发白衫,早不见勾人媚眼,亦再无笑意。
      她,还是他。一双墨瞳,像黑洞,吞噬一切。

      他把玩着佩玉,“卫”字方正,宛若忠魂。
      叱咤风云的卫家,扶贫济困、为民请命的卫家。“卫”字,无人不晓。
      “信物么?”嗓音喑哑,“你卫家,欠我多少条命。”
      佩玉落到桌上。
      信上,字迹遒劲有力。他冷笑。
      火苗喧嚣、沸腾。信纸扑向火焰,似飞蛾,很快便被吞噬。
      “芙蓉玉,你的江郎,要篡位覆国。”
      “诗棠,你救救他…我此生与他…就算缘尽…我只愿,他能活着…”他的鼻音很重。
      “芙蓉玉……他江祁安,是只恶鬼,逼死了你……”

      蜡烛还不灭。
      他仿佛又一次置身火海。灰烬,他所爱之人,烧成了灰。
      “玉儿,你好狠…”桌角坚硬,直刺他的掌心。
      眼眶滚烫。
      死人还有泪。活人倒不一定有。

      此处的一草一木都没有生气。
      铜镜前,花诗棠勾画眉尾。朱砂点缀,他分外妖娆。
      梳妆台上摆着十八件金饰。
      这批物件,曾是一个女子的嫁妆。
      暗红的衣裳,袖口缀满白狸花。
      “江郎,前世倾尽,来生相见,又如何?”
      镜中的他,不再是他。
      屋里,悬着一幅帛画。
      女子伫立云台之上。云台下,百姓神情虔诚。
      对他们来讲,女子是神,是信仰。
      花诗棠起身,攥紧拳头。
      指尖触及女子,他猛地缩回手。宛如有针扎进指甲缝。
      帛画后藏有机关。画后,别有洞天。

      花诗棠点燃残烛。
      七十九座灵牌错落有致,字迹殷红。
      这是鲜血的叹息,亦是酷刑。
      他勉强呼吸。
      “儿臣,不孝。不晓父母爱意。”
      “儿臣,不孝。未能救得血脉。”
      “儿臣,不孝。愧对黎民百姓。”
      “儿臣,不孝。所爱非人…”
      ‘不孝’二字,烙在他心口。
      烛火跳跃不动,寿终正寝。
      地面冰凉,他没有感觉。
      他早已麻木。
      他趴伏、狂笑,任凭黑暗吞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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