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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A】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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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两点半的病房里安静得渗人,只有水面按照一定速率缓慢下降着的点滴瓶发出规律的轻响,黑暗中床上的人微微地动了一下,他的呼吸忽然加速,听起来多少有点急促的意味。
我立刻从病榻边坐起了身,走到病房门口打开了日光灯。先是“嗡”的一声噪音,然后灯管明灭了两下,光线终于稳定了下来。
冷光将病榻上的男人英俊而憔悴的脸映得惨白。
他在斗里消失了五天,被找到时已然是一副神志不清的样子,随后又昏迷了一个星期,现在总算是完全恢复了清醒的意识。
他的刘海留得太长,遮覆住了那双总如古井无波般的眼睛,身上穿着宽大的竖条纹病号服,像是个颓废的大学生。
大概也只有我还模模糊糊地记得,他有着一位世纪老人的年龄。而他的名字,在庞大的家族里反复更换着主人以延续生命,千年前就已然出现在了这个世界。
张起灵。
我快步走到他身边,做了个深呼吸调整情绪,尽量平静地开口问道:“小哥,你感觉怎么样?有什么地方特别不舒服么?你放心,我们现在在医院里,没有危险。”
张起灵沉默地看着我,既不说话,也不起身。我知道他在观察我,分析我的身份,戒备我的潜在威胁。如果这个时候冒然接近的话,他一定会毫不犹疑地出拳揍向我。
这种事情也不是没有发生过,最开始几次他失忆的时候,我吃了很大的苦头才摸索清楚他的习惯。至于现在,我已经习以为常了。
我默默叹了口气,一下子觉得周身的力量都提不起来了。
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张家长期闭塞,为了传承正统血脉,几百年来都是近亲通婚,后代身上才出现了经常性失忆这种遗传病。现在张起灵又一次发病,失去了记忆。
这是我们认识后,第几次了?
“小哥,你可能不记得了,我叫吴邪,是你的……十多年的好哥们儿。”我重复着自我介绍,“我们俩一起外出的时候,你受了挺严重的伤,失忆了。你的名字是张起灵。”
张起灵一手撑在床沿,一手扶着额角,坐直了身子。他移开了视线,开始打量这间单人病房。
这个反应不错,证明他没有对我生出敌意。只是他眼神还有些涣散,说不上来究竟有没有清醒过来,至少比之前几次情况要好一点。
“小哥,我去叫护士来给你检查一下,没什么大问题的话,咱们过几天就出院。”我按了床头铃,也不听他有什么意见,反正他是不会开口的,“我带你回家。”
我带你回家。
我说完这句话,莫名其妙有点想笑。
第一次提出要我带他回家的,还是张起灵自己。现在他什么都忘了,也只有靠我领他回家了。
护士来了,张起灵老老实实接受了一系列繁冗的身体检查,整个过程里始终一言不发。
护士问了他几个简单的常识问题,张起灵却一句话也不回答。这闷油瓶,过得忒自我了点。
“来,看一下镜子。”护士没办法,降低了对他的要求,娴熟地从口袋里取出了一枚小圆镜,“你还记得自己的长相么?”
张起灵接过了镜子,若有所思地与自己对视着。
“我的……年龄?”他抬起头看向我,漠然地问道,声音沙哑得不像话。
“二十六。”我笑了笑,有些苦涩。
我当然知道他的意思。
镜子里的张起灵太年轻了。
而我,自称是他十多年的好哥们吴邪,起码有三十来岁。我的眼角生出了细纹,笑起来就更加明显。辛苦的男人总是老得很快,何况斗里的阴气从来不能保养人,只能维系粽子的鲜活。
二十六岁。那是我发现自己格外中意张起灵的时候,自己的年纪。那个时候我还开着西泠印社混饭吃,三叔没有销声匿迹,道上的事情横竖轮不到我管。那句话怎么说来着的?天真无邪。
现在我必须得接手吴家的盘口。人有了操劳的事情,就会老得特别快。
好不容易捱到十年约定,张起灵从长白山青铜门后归来,淡淡一句“没事了”就回到我的身边。哪知道他的身体衰弱得不像样子,半年来失忆症也一次比一次更频繁的发作,反复反复忘记我,一次次重蹈覆辙。
我相信我与张起灵的关系是深厚而稳固的。就像是血管里粘稠的液体,只要生命不停止,就必然在流动,即便沉积,也早晚会苏醒。
就像我不放弃张起灵一样,张起灵也总会重新想起我。
他失忆的频率越来越高,而我也越来越了解该怎样应付失忆的他,从一开始磕磕绊绊地重新容纳彼此,到现在轻而易举地为他创设最适宜的环境,张起灵接纳我也越来越容易。
这就是我的人生的绝大部分意义。这就是我的“家庭”,我的生活。
可……再过几年,我与他站在一起,在别人眼里就会像一对父子。而那时的张起灵,还能再爱上我么?
连我自己都觉得可笑。
我大概是在给自己找借口。因为在他又一次失踪后,我居然生出了不要再找到他的念头。就这样天涯相忘,也许我会活得更平淡,也更安宁。
“张先生没什么大问题。”护士对我笑了笑,“就是不爱说话,其实没大碍。”
我也趁机向护士表达了自己的意思,明天就办理出院手续。护士的建议是再观察几天,而我坚持认为没有必要。
我经不起漫长时间的消耗了。能陪他一程,就是一程。
胖子在清晨被我一通电话叫醒后,二话不说就从打着招待所名号经营着的盘口赶到了医院。
我忙着替张起灵收拾病房里寥寥几件行李,而胖子则是面色不善地掐了烟坐在病榻边端详着张病号的脸,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小哥,我知道你这回被救出来,又把所有事情都给忘了。但你还得再好好想想,看能不能记起当时在斗里,那个把你推进地下河的人是谁。”胖子考虑了一会儿,还是单刀直入问了出来。
我抱着衣物的手无意识地攥紧了些。
这一次下斗的时候,张起灵并不是自己主动消失的,而是被人抽冷子一把推下了湍急的地下河。照地底那些嶙峋暗石的分布密度,他本来该是死定了。
“当时霍家一个伙计手里的打火机一晃,正巧照到小哥你身后的一个影子。可惜没看见对方模样,再细问,那伙计也不肯说。”胖子摸出根烟轻车熟路地点上,也不管这里是医院,“小哥,你还记得么?我也不指望你清清楚楚,最起码的印象,有没有?”
张起灵的视线在我身上微微一顿。胖子察觉了,忙又补充了一句:“小哥你放一百个心,我和天真都是你的兄弟,信得过!甭跟雏燕儿似的什么都依他!”
病榻上的张起灵沉默着不说话。
这一次下斗,是我为张起灵夹得喇嘛。他从上一次失忆恢复之后,似乎注意到了什么不寻常的事情,铁了心要一个人查清楚,我又见不得他单打独斗,索性不管不问,先凑了支队伍出来。
谁都没想到,我们的队伍里时隔多年又混进了内鬼。
秀秀……也折在斗里。二十几岁的漂亮姑娘,掌控着霍家大部分的盘口,如果没有死得惨烈,只消几年就能彻底坐稳当家的位置,把霍家扶回九门最大的势力之一。
也许还能嫁给小花。联姻向来是稳固势力的好手段,何况他们的感情又那么深。秀秀的葬礼上,小花看起来难得的失落。
好在被推下河的是张起灵。他还是顽强地活了下来。我们从斗里把他救出来的时候,他甚至还有朦胧错乱的意识。
“唉。”胖子重重叹了口气,知道他是不肯开口了,狠狠吸了一口夹在手指间的烟。芙蓉王,好烟,我也跟着使劲嗅了一下。
我知道胖子和我一样。不管是身体还是心里,都累得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