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渡》狂奔的羊驼驼

1、1

　　我叫周向南，女，二十九岁，长相普通，毕业之后放弃了父母给安排好的工作，到了北京，在北京待了七年，这七年里，我混迹了一年，余下的六年在一个私企从一个普通的职员坐上了销售部经理助理的位置，现在在一个比我小三岁的直属上司手下做事，我在西三环租了一套东南房，每天仍旧不想浪费十五块四起步价的出租车钱，在人潮涌动中倒换地铁，当我的同期同学们都在他们的所属公司混的风生水起，家庭事业双丰收的时候，我还在北京的雾霾中艰难度日，压抑着我的并不是pm2.5的浑浊空气，我只是被现实中的一些说不清的东西，如果说是理想的幻灭，我以为有点过，或者我只是慢慢的淡化了我八年前作为游客第一次到北京时候的那种激情和热烈。
　　虽然我仍旧站在熙熙攘攘人群之中，但已经少了太多的无所适从。
　　我曾和那些怀揣着激情与梦想的年轻人一样，消耗着自己最美的年华用来等待一个机会，这其中，可怕的不是年华的消耗，而是在年华消耗之后发现仍然一无所成，一无所有，我们所经历的仅仅是年华的消耗。
　　我以为最近带的新人刘小阳也是这样一个年轻的孩子，但是或许我错了，有的人天生带着一股子欢喜劲，到了哪儿也是享受，从来没觉得是在苦苦挣扎，她有这种享受的资本，二十岁出头的年纪，梳着马尾辫，笑起来带着两个浅浅的梨涡，很讨人喜欢，公司里的人都叫她小太阳，我打心底里也是挺喜欢她这个孩子的。
　　“你进了公司，管好你自己，没有人会帮你，管好你的嘴，管好你的眼睛，不该问的事情别问，不该说的事情别说。”
　　这是我对她说的第一句话，刘小阳听过之后愣了一下，随即笑了，那是属于年轻人一种肆意的欢笑，张扬却不做作。
　　“我叫你向南姐好不好？”刘小阳拉住了我的手晃来晃去，她果真还是个孩子，手上挂着花花绿绿的装饰品，晃悠起来七零八落的定了当啷的响。
　　“这些杂七杂八的东西摘掉。”我黑着脸说道。
　　刘小阳吐了吐舌头，当着我的面儿就把那些手链摘掉收进了口袋里，我突然很想知道，这样一个可爱的女孩子，像我这样生活六年之后会变成怎么的模样，我非常邪恶的希望她不再有这样的笑容这样的神态，我希望她能够像我一样淡漠而苍白的收敛起自己的情绪，磨平自己的棱角，做一个安分守己的小喽啰。
　　“向南姐？”
　　刘小阳猛地叫了一声，我下意识的嗯了一声。
　　“你答应了！那我以后就叫你向南姐了！”
　　刘小阳开心的挽住我的手，我无奈的笑了笑，还是任她挽着了，我领着她到了办公桌前面，她似乎很满意，像一只小麻雀一样叽叽喳喳的。
　　“我要在这里摆一盆碧玉，向南姐我能不能养两条小金鱼儿？我特喜欢小动物，向南姐，你在哪儿？我怎么找你？向南姐，经理办公室在哪儿？”刘小阳一直缠着我绕来绕去的，灵动的大眼睛忽闪忽闪的，我其实受不住这样自来熟和软磨硬泡，又不好表现在表面上。
　　“你自己的位置，愿意怎么弄就怎么弄，咱经理办公室在左边，右边那个门口有绿萝的是市场部经理的办公室。”
　　虽然很多人总是觉得市场部和销售部是差不多的感觉，但其中的差别是很大的，在很多业务上都有直接的冲撞，公司把这两个部门放在一个楼层，加强了两个部门的沟通，但同时也激化了两个部门之间的矛盾。
　　“市场部经理是尤易北么？”刘小阳问这话的时候，脸颊飘过一阵红，小女孩的心思一览无余。
　　“你怎么知道尤易北的？”我觉得好笑，听到别人口中听到自己了解的人的时候，总有种奇怪的感觉。
　　“这个……读大学的时候，他来我们学校做过一次讲说，觉得特别的……有气质。”刘小阳提到尤易北的时候，并没有之前的那股子欢喜劲儿，她想了想，不好意思的补充道：“我就是为了他来的这儿，本来想进市场部，结果被调剂来的销售部。”
　　尤易北着实是喜欢揽事情做，也不怪他，他孤家寡人的，平日里没有工作也是闲的发慌，偶尔交了女朋友就带着他那一群莺莺燕燕四处玩，没有女朋友的时候就搜集狐朋狗友出去挥霍，我跟他说，他就是耐不住寂寞的人，这一两年却是好了，他的朋友们挨个的成家立业，他开始还不习惯，后来成天过上了养花养草的退休老人的生活，倒也是修身养性的很。
　　“好好干，就能被注意，你长得很漂亮。”我这话说的由衷，营销圈子向来不缺美女，但是大多都是庸脂俗粉，在化妆品的装饰下靠着高端的品牌衣服烘托出来的美女，并没有刘小阳这种邻家小妹的清新脱俗。
　　“谢谢向南姐。”刘小阳大大咧咧的笑起来。
　　都不知道说向南姐你也是很漂亮呢，我大抵总是这般一厢情愿的想别人说些甜言蜜语的话，说多了又觉得那人谄媚讨厌的不行，或许很多时候觉得别人有所是非都源于自己的心思不正。
　　“为什么都没看见经理？”刘小阳忽然问道。
　　“你指的是哪个经理？”我明知故问，见她不好意思问了，仍旧不说下去。
　　刘小阳小小的吐了下舌头，垂着头小声的说，“两个。”
　　“胃口还挺大。”我终于忍不住笑道，走到一旁接了杯水，刘小阳的位置离饮水机很近，这是个好位置，我特地给她安排的，这层楼的人大多都会到这里接水，刘小阳坐在这个位置，方便她更快的和这里的人熟络起来，打好交道。
　　“我们部门的刘经理呢，本来就很少来公司，他是个比较自由的灵魂，我这么说你应该能明白一些，还有一个尤经理去外地出差了，明天大概就能回来了。”
　　我喝了口水，偷偷的掏出手机，给尤易北去了个短信，在联系列表里翻了很久才找到他，我才发现这一次他出差我们有许久没有联系过了。
　　“新来的妹妹，你喜欢的类型。”我的手指在九宫格上飞快的点出这么一行字，加了个调戏的表情。
　　“向南姐。”
　　我发着短信她这么一叫吓得我险些把手机摔在地上，我故作镇定的靠着隔板，偏过头问：“怎么了？”
　　“我的员工卡怎么办？”刘小阳嘟着嘴，摸了摸后脑勺。
　　“等下你去人事部，找一下老王，他这会儿可能不在，我等会儿把他的电话发给你，你先打个电话再去找他。”我喝干了水，把一次性纸杯丢在垃圾桶里，这时候我收到了尤易北的回信。
　　“做得好，盯紧了我回去收网。”
　　我笑了笑，刘小阳觉得我有点莫名其妙，最终还是没有问我。
　　我把老王的电话给她之后，就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神奇的是我就在两个经理办公室的正中间，从办公室里面直接能看见我的一举一动，我理解的是这样更好直接的操控我，我作为销售部经理助理，倒是常做了市场部经理尤易北的小奴才，就算是个接水的活儿，他也要给我发个短信，这样想来我也是有私心的，把刘小阳放在饮水机旁边，或许尤易北为了多看看美女，我就能少点工作量。
　　我和尤易北认识了五年，我在这里工作了一年之后，他来到这个公司，凭着“皇亲国戚”的头衔，一举坐上了市场部经理的职位，没错，他是这里大老板的亲侄子，不只是在这里，在很多地方，你的血缘和关系远比你的能力重要得多。
　　期初我并不待见他，见了他总是躲来躲去，要不是这一躲，他或许不会注意我，每每一到我惊慌的逃窜的时候他便会云淡风轻的唤住我，“周向南你怎么像一只耗子？”，慢慢的相处下来，发现他也是个好相处的性子，我们大多时候是单纯的饭搭子，在公司里关系熟络起来之后，他就总带着我四处吃东西，偶尔还会和他女朋友一起。
　　“诶，这我闺蜜，周向南，东北人，倍儿逗。”尤易北总是这么跟他女朋友介绍我。
　　我在他的手机备注里面是三儿，他在我的手机备注里是奸夫，而在公司里我叫他尤经理，他叫我周助理，直到现在我仍旧会和他刻意的保持距离以免被人指指点点，人言可畏，谣言猛于虎。
　　尤易北却不这么想，他总是一副我们又没做苟且之事为什么要掩人耳目，更何况你未娶我未嫁就算做什么了也不算苟且之事吧的态度，我懒得跟他解释有种东西包含善恶叫做人性，他没有这东西我怎么说他也不会懂。
　　我整理文件的功夫，放在桌面上的手机震动起来，我没看来电显示就接了起来。
　　“小助理，我今晚的飞机，来接驾。”尤易北熟悉的声音透过听筒传了过来。
　　“不是明天么？改签了？”我得把一周的合同订单整理，今晚本准备加班。
　　“在这边呆着没劲儿，我的早点儿回，免得你寂寞。”尤易北挑了个灰色的小娃娃，做了个ok的手势，叫老板给打包了起来。
　　“我今晚加班，你自己回，找你对象儿不行吗？”我总是让尤易北自己招个助理，我拿着一个人的薪水干着两个人的活儿，累死累活的都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
　　“跟她黄了，不懂事儿，还是你好，别加班了，我今晚去你家，我给你带了武昌鱼。”尤易北好吃，吃得种类多，量不大，所以身材保持的很好，倒是真的把我喂胖了。
　　“我不回家，你自己找地儿玩儿去。”我扣了电话，尤易北永远都不懂她作为一个老百姓是怎样的心情，以前我问尤易北听没听过肉粥的故事，尤易北嘟嘟囔囔的就不知道说什么去了。
　　下班的时间，我仍旧坐在我自己的位置上，江哥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膀。
　　“小周，你也别太拼了，该休息的时候就休息，熬坏了身子受罪的是自个儿。”
　　我点了点头，江哥是公司里的老职员了，没上没下，倒也是自得其乐，随遇而安，我尊敬他，却不想成为他。
　　刘小阳不熟悉公司的业务，她本想呆着跟我一起加班，我觉着带着她效率反而会降低，几句话把她劝回去了。
　　喝了杯咖啡，我坐在电脑前敲敲打打了几个小时，想要站起来接杯水，腿已经麻了，我缓了好一会儿才站得起来，看了眼手机，来了几条短讯还有未接电话，我习惯性的在下班时间之后把手机调成静音模式，有几个客户的来电，还有几条尤易北骂着脏字的短信，我鄙夷的关掉了他的短信，给客户回了电话。
　　处理完所有的事情，我看了眼时间，将近十点，我赶紧收拾好东西去赶末班车。
　　末班车带着诡异的说法，所以车上的人少得可怜，我裹着小外套，仍觉得空调冷的冻人，出了站台还得几分钟才能到我租的房子。
　　一个人可以很坚强也可以很脆弱，坚强的就算是万箭穿心也可以习惯就好，脆弱的就只是夜里的几家灯火就已然红了鼻尖湿了眼眶。
　　我住的是老式居民楼，单元口的灯已经坏了很久没有人修理，我只得开着手机手电筒小心的走着，爬到五楼，看到那副情景，我先是吓了一跳，待看清之后没忍住笑了起来。
　　尤易北穿着剪裁精致的深蓝色西服，领带松垮的挂在脖子上，唇边带着青色的胡茬，一脸厌恶的蹲在门口，靠着行李箱，脚边上还放着一个盒子，上面用大的夸张的字体写着“武昌鱼”，他还没有发现我的到来，正没好气的摆弄着手机。
　　我准备转身逃跑，尤易北循着动静立马发现了我。
　　“周向南！”他的声音里带了愤怒，以至于他平日里平稳温和的声线变了调儿。
　　“跟你说了我加班。”我自知逃不掉，乖乖的走到他面前。
　　他拍了拍身上蹭的白色墙灰，拎着武昌鱼站了起来“开门，做菜。”
　　“就喜欢你这大度。”我竖起了大拇指，还夸张的点了点头。
　　“你还住这屋，有钱不住东南房，冬不暖来夏不凉，你不知道么？”尤易北特别不喜欢我租的这个屋子，一是朝向，二是位置，堵车的时候他来一次要好久。
　　“你耳朵听不见嘴说话么，前提是有钱，我是贫民阶级，有房住就不错了我还管是不是东南房。”我戳了戳他的肩膀，转身把钥匙插进了锁孔。
　　“得得得改明儿你给我做小，我给你买个三进三出的大宅子。”听他这么说我切了一声，尤易北乖乖的跟在我的身后，他个子很高，站在我身后挡了光，我用了一会儿才开了门。
　　“这要不知道的以为你是回家还是撬锁啊。”尤易北进了屋子把东西一撂就瘫在沙发上了，他三十几岁人，做起事儿来总像个孩子。
　　“我要是会撬锁这门手艺就不在公司拼死拼活的做了。”我关上门，把他拽了起来，待他脱了西装我给好好的挂在衣帽架上，而后给他把行李箱放好，拎着鱼进了厨房。
　　“刘得龙欺负你没？”尤易北打一开始就不喜欢他，他这个三十几岁的人总要和人家二十几岁的年轻人较劲，“他们老刘家的总是一门心思的往公司插人，插点好人也行，刘得龙那种油头小生往销售部经理那地儿一放，能镇得住场儿么。”
　　“巧了，你不在这段时间，他也不怎么来公司”我把鱼放进了冰箱，擦了擦手边出来了，“这位置换哪个人你都要说道一番，要是插个美女你就爽了？”
　　“你这话说的太黄了。”尤易北一挑眉“鱼呢”
　　“这么晚吃肯定积食。”我洗了点水果端了出来。
　　“我大晚上来就给你送条鱼？”尤易北摸了摸胡子。一脸的不乐意：“我一下飞机就过来了，这东西一放冰箱可就变味儿了，而且晚上吃水果也不好啊。”
　　“那咱俩再做点别的？”
　　“这么急不可待？今晚不行，最近我挺累的。”尤易北笑着拿起一旁的销售报告翻了几篇。
　　“呦，出差了看来干了挺多事儿啊，来来来，吃个苹果，治肾亏不含糖。”我削好了个苹果，递到了尤易北面前。
　　“你自己吃吧，那鱼你也给吃了啊，我今晚先回去，明儿不去公司了，歇歇再去，去了总的看见刘得龙，心情不爽。”尤易北放下报告，摘了领带塞进了手提包，解开了颗衬衫领扣。
　　“我告诉那妹妹明儿你去，人家可期待了。”我咔哧咬了一大口苹果，在他面前我丝毫不用在意自己的形象问题。
　　“期待着看我的人那么多，我个个都满足不就累死了。”尤易北将手提包一甩，搭在肩膀上，晃悠着走到门口。
　　“行李不要了？”我问他。
　　“搁你这儿寄存，有时间来拿。”尤易北忽然想起来什么“给我把备用钥匙。”
　　“为什么？”我腮帮子鼓鼓囊囊的，说话也含糊不清。
　　“这万一哪天你没带钥匙进不去屋了，搁我这儿也有个方便，再说我也能到你这儿度个假，夏天蒸个桑拿，冬天来个冬泳是吧。”
　　“那不用给你钥匙，我随时恭候你啊，强身健体，保家卫国。”
　　“看你贫成这样儿，谁敢娶你。”尤易北想起什么似的，从手提包里掏出个小毛绒娃娃，放在了鞋架上面。
　　我与尤易北又斗了几句嘴才送走他，关上门，家里一下子就安静了下来。
　　我坐在沙发上，拿起来尤易北刚才看过的报告，神游了好一会儿才能集中注意力，我想起来他放在鞋架上的毛绒娃娃，我拿过来一看，是一只幼狼娃娃，耳朵上别了个纸笺，尤易北的字，“白眼狼”。
　　我叫周向南，女，二十九岁，没车没房没男友，我每天要接打上百个电话，里面有各种嬉笑怒骂，却没有嘘寒问暖，我擅长曲笑逢迎，扭捏作态，却在一个人面前原形毕露，丑态百出，我用自己的方式在这个灯红酒绿，繁花似锦的城市里生活着，我曾以为人只有得到了才有资格放弃，而有很多时候我们都要先放弃一些东西才能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