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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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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翔是一只蛋。
蛋壳是半透明的,所以阿翔偶尔睁开湿漉漉的眼睛,还能隐约看见外面。耳朵倒是一直竖着的,因此即使不看,也大概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事。
阿翔自有意识起就知道自己叫阿翔,因为根据它模糊的记忆,从母亲温暖的生殖腔滑落到这冰冷的世界时,听见母亲哇地大叫了一声。
啊!想——
想什么它忘了,但它猜这是母亲起给它的名字。只不过想字太拗口,而翔字比较霸气。
我有一个好妈妈,阿翔想。虽然它此后再也没见过妈妈。
透过玉一样的蛋壳,阿翔知道外面是个终年积雪的地方。没有母亲的孵化,它本来早该被冻死了,可是这地方似乎能集天地灵气日月精华,竟令它比同类发育得还更好一些。
这也就是说,它能够更敏锐地发现一些变化。
比如这棵一向安静只有雪剥落作响的树下,竟然出现了人声。阿翔从来没见过人,所以好奇地撑开眼皮,从水汽弥漫的一片中带着倦懒看出去。
是个紫衣束发的小孩儿,也不怕冷,就那么站在雪地里,有一下没一下地揪着树皮。
师尊又闭关了。师尊以前都不这么频繁闭关的,自从和掌教真人长谈一夜之后,就突然喜欢上了闭关。
阿翔听他念叨,心想这真是个寂寞的孩子。
师尊闭关前教了一套剑法,可是没讲清楚,怎么办啊……
阿翔心想这孩子不仅寂寞,脑袋也不怎么灵光的样子。
算了,反正师尊说的都不会错——
阿翔刚在想这孩子没耐心也没主见,就被突如其来的剑风激得连绒毛都竖了起来。
小孩儿一手执剑,一手掐诀,稚童的身量偏生绽开了七尺男儿的气势。那柄剑就像是他身体的一部分,所到之处长虹吞吐,光华流转。大片的雪被卷起,挥出,纷纷扬扬织就一张网,将小孩儿裹在其中,唯有泛青的剑气刺破苍穹。
一套剑法舞毕,小孩儿背过手,孑孑离去。
树顶窝着的蛋大幅度地晃动了一下。
吓死翔宝宝了。
阿翔后来又见过那个小孩儿几次。
有一次是和一个小姑娘一起来的。小姑娘围着他吱吱喳喳说个没完,把阿翔吵得脑袋都要炸了。小孩儿不恼也不烦,只说芙蕖啊,你可小心着别摔了。
叫芙蕖的小姑娘一扁嘴,浑不当回事。
即使摔了,大师兄难道会不扶我一下?
阿翔绒毛一抖,晃了晃头。这小孩儿还是什么大师兄?那得是带着一帮什么样的小屁孩啊。
阿翔才不管对这些小屁孩而言,自己压根都没出世。
小孩儿煞有介事地教导芙蕖。大师兄在,当然会扶你啦,可若是大师兄不在呢?总不能一辈子都在你身边,因此你还是要学会自己小心些。
芙蕖嘴巴噘得可以挂油壶。为什么不能一辈子在我身边?就要一辈子都在一起。
小孩儿说不出个所以然,眼见芙蕖当了真伤心得要哭,只得连声安慰。那,总也有例外的呀,譬如我日后随师尊下山,掌教真人却不许你跟着,岂不就分开了?
芙蕖仰着头认真想了想,点点头。小孩儿刚舒了一口气,又听芙蕖不服气道,但爹一向疼我,不会不许我跟着的。
小孩儿无言以对,当下笑笑,将话题岔了开去。
阿翔动了动翅膀,心想怎么这么酸。
还有一次,是和另一个小孩儿一起来的。那个小孩儿也是大师兄长大师兄短叫得殷勤,却不似芙蕖那般只会说闲话,而是缠着要学剑。小孩儿一路摇头,说陵端你才入门不久,学不来那套剑法,须当先将基础打牢了。怎可尚未学步,就想要飞呢。况且你自有掌教真人教导,而我未得师尊许可,也不能擅自教你。
陵端说不过他,也生气。小孩儿却不哄他,只板着脸不让半分。
噫,阿翔想,小孩儿还有两副面孔呢。
最近这次,隔了很久,只怕有小半年。小孩儿独自一人,坐在树底下发呆。
陵端是掌教真人亲传,芙蕖是掌教真人亲女,上月新进的弟子,也都到各长老门下了。
可是师尊还没出关。师尊不出关就不能收徒。
大家都叫我大师兄,可我连一个师弟妹都没有。
阿翔俯视着他,心想果然本质上还是个寂寞的小孩儿。
想着就出了神,竟未发觉蛋壳有了一丝裂痕。
不知过了多久,阿翔再醒来的时候,觉得浑身都痒。使劲一抖,便听什么东西噼里啪啦碎了一地,砸在雪里发出难听的闷响。
阿翔缩了缩脖子,又拍了拍翅膀,才蓦然发现自己出壳了。
原来外面空气这么清新,阳光这么灿烂,就连半枯的树皮,也这么温和慈祥。
阿翔仰天叫了一声,然后一个跟斗从树上栽了下来,啪叽一下摔在碎了的蛋壳堆上。
还不会飞的翔宝宝第一次感受到了世界的恶意。
耳朵仍然敏锐,因此能听见不远处深一脚浅一脚往这边来的动静。终于可以看清楚小孩儿的模样啦,想想还有点小激动呢。
结果来人气呼呼地一路走一路抽打着地上的积雪,嘴里还不停地抱怨抑或是咒骂着。阿翔听出来人不是小孩儿,想也没想就躲进了雪堆底下。它早惯了这里,倒也不觉得冷。
执剑长老偏心得紧。掌教真人都说我骨骼清奇,适合学剑,他却死活不肯收我。就连大师兄,也不肯偷偷传我一招半式。这也就罢了,今日新来那个小子,却哪里好了?甫进山门,就耗损了几位长老几十年的修为。执剑长老倒好,就这么干脆地直接收入门下,连掌教真人的意见都跟没听见一样。
阿翔把一双眼睛露出来,小心地眨了眨。咦,原来陵端长这个样子啊。倒是眉清目秀,干净清爽,可怎么神神叨叨,跟算命的似的?
陵端满心不悦,哪里会注意到雪堆下的动静。正念个没完,忽听身后有人唤他。声音传到雪里,阿翔立即挣扎着探出了脑袋。
哇,小孩儿还挺高的呀,并不像从树顶上看来那么一丁点儿。两道剑眉,一双星目,鼻梁挺直,薄唇紧抿,从五官到四肢,简直挑不出一点毛病。
就是不知道食指上两弯黑黑的山峰是什么鬼。
陵端,这后山今起不得擅入,你没听见掌教真人吩咐?
阿翔眼睛都直了。完了完了,小孩儿皱起眉头说话的样子怎么跟山顶的闪电似的,击到心里又酥又麻,让不让鸟活啦。
陵端明显不服气,也明显没被闪电击中。梗着脖子比方才怨气更大了。
怎么,不仅被执剑长老破格收录,连天墉城都要专给他划一块?
小孩儿眉头皱得更紧。阿翔好想冲上去摸摸,可惜真的还不会飞。
此是掌教真人意思,你有不满,向他说去。
陵端胸膛起伏,气息紊乱。正要说些什么,身后又传来凌乱的脚步。
师兄,你在哪?
阿翔看见小孩儿眉眼顿时放松下来,好像整个面庞都在发光。声音也极尽平稳,就跟用了一辈子的温柔似的。
在这。雪里滑,你别动,我过去。
阿翔顺着陵端不悦的眼光看过去,就看见小孩儿已经到了一个红衣裹着的小球跟前,那表情仍然是要滴出水来。
妈蛋,这小孩儿原来有三副面孔!
妈蛋,真不让鸟活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