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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第 3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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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武二十四年,朱元璋下旨,敕太子巡抚陕西。并诏曰:“天下形胜地可都者四。河东地势高,控制西北,尧尝都之,然其地苦寒。汴梁襟带河、淮,宋尝都之,然其地平旷,无险可凭。洛阳周公卜之,周、汉迁之,然嵩、邙非有肴函、终南之阻,涧、瀍、伊、洛非有泾、渭、灞、浐之雄。夫据百二河山之胜,可以耸诸侯之望,举天下莫关中若也。”又谕旨太子:“天下山川惟秦地号为险固,汝往以省观风俗,慰劳秦父老子弟。”
洪武二十四年八月,懿文太子亲赴西北,一来招降秦王朱纲,二来是勘察西安地势,拟旨迁都西安。
随行的是宋濂和李谦,宋濂自然知道事情原委,叹气道:“陛下苦心,便是为了殿下,一句莫须有的生机,竟然肯兴师动众迁都西北。”
懿文坐在车上,叹息道:“父皇恩情,懿儿如何能偿的清?”
大约行了半个月,终于进了陕西境内,说来奇怪,舟车劳顿,懿文反而精神了些,不再病怏怏了,还能亲笔给朱元璋呈表上书,朱元璋大喜过望,更坚信西北是懿文的福地,要迁都西北之念。
懿文进西安时,朱纲已经准备好了接风。
分别半载,懿文却觉得恍若隔世,再见三弟,不由得热泪盈眶。
朱纲长高了,往日爽朗英挺的面容上,带了刚毅和沧桑的神色。
懿文颤颤叫了一声:“三弟……”
却见朱纲奔上来,一头埋进懿文胸前,泣不成声。
懿文抚着三弟,却见三弟年纪轻轻,竟生了白发,不由心疼道:“纲儿……”
朱纲抱着懿文,泣道:“大哥什么也别说了,父皇仁慈,能让我临死见您一面,纲儿死亦无憾。”
懿文抚着朱纲,“纲儿不会死,父皇明察,知道纲儿是受人蛊惑利用,父皇临行时交代了大哥,要大哥带你回去,只要纲儿肯认错,父皇绝不会为难你。”
朱纲泣道:“一切且听大哥吩咐。”
夏日的西安,是最美的,阳光灿烂,连天空都显得格外高,格外蓝。懿文开始筹备了城防,高筑城墙,懿文知道蒙古草原上的北元残余力量是父皇心腹大患,迁都西北,自然要加强北方边防,安定边界。是以懿文夜以继日,劳心劳神。所幸有朱纲相陪,朱纲久居西安,地形也熟悉,西安四通八达交通方便,又历了千百年沧桑,王气十足。且位于关中之中央,素有八百里秦川之称,而背靠秦岭,秦岭的太白山素有武功太白去天三百之称,冬夏积雪,望之皓然,秦岭孤峰挺秀、悬岩伟岸,华山、骊山都是胜境。北面的北山山脉壮如游龙,环抱西安城,是一块宝地。或许真的是有缘,懿文第一眼就喜欢上了这里。
朱纲平日里,带了懿文上山,猎兔打雁,宋濂本自担心懿文身子,阻拦了几次,却不料懿文在外多走走,身子竟渐渐强健了些,宋濂也放心了,索性和懿文朱纲一起掣马扬鞭,驰骋在那广袤平原上。
朱纲叹道:“大哥,若是此次回去,求父皇把我发配到西北草原,也是幸事一桩,大哥你也别再做什么劳神子太子,先生也别做什么劳神子太傅,你我师徒三人,轰轰烈烈,掣马扬鞭,就这么无拘无束一辈子,岂不快哉?”
宋濂哈哈大笑,“纲儿此言,深合我意啊!”说着,若有所思的看着懿文:“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能这么终老,宋濂此生无憾了!”
懿文抿唇,嗔笑的低头下去,满面飞红,却但笑不语。
一直到九月间,懿文才回朝,向太祖献了西安地图,也带回了秦王朱纲。
朱元璋看着爱子归来,虽然染了风尘颜色,但脸上却有了红润,自然是高兴,当即赦免了朱纲死罪。只是赦令他回太原封地,无令不得返朝。
朱纲离去那日,懿文亲自在试剑亭相送。
这试剑亭却是另有一番来历,传说唐时佳人公孙氏在此为诗圣舞剑,诗圣为之诗曰:昔有佳人公孙氏,一舞剑器动四方。观者如山色沮丧,天地为之久低昂。霍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绛唇珠袖两寂寞,晚有弟子传芬芳。临颍美人在白帝,妙舞此曲神扬扬。与余问答既有以,感时抚事增惋伤。先帝侍女八千人,公孙剑器初第一。五十年间似反掌,风尘鸿洞昏王室。梨园子弟散如烟,女乐余姿映寒日。金粟堆前木已拱,瞿塘石城草萧瑟。玳瑁急管曲复终,乐极哀来月东出。老夫不知其所往,足茧荒山转愁疾。
故得名曰试剑亭。
朱纲拿酒喝了数盏,只见懿文依依不舍,愁容满面。
朱纲笑着半揽着大哥肩头:“如今倦鸟出笼,外头天高任鸟飞,大哥该为我高兴才是。”
懿文挤出一抹强笑,叹息的抚了朱纲面颊,“不知下回见面,是何月何年。”
朱纲笑道:“大哥何出此言。”说罢,背负双手,道:“大哥还记得您教我的白马篇。”
懿文幽幽一笑:“自然记得,那一篇你足足背了三天,还挨了先生一顿板子。”
朱纲叹气道:“白马饰金羁,连翩西北驰。借问谁家子,幽并游侠儿。少小去乡邑,扬声沙漠陲。宿昔秉良弓,楛矢何参差。控弦破左的,右发摧月支。仰手接飞猱,俯身散马蹄。狡捷过猴猿,勇剽若豹螭。边城多警急,胡虏数迁移。羽檄从北来,厉马登高堤。长驱蹈匈奴,左顾陵鲜卑。弃身锋刃端,性命安可怀?父母且不顾,何言子与妻?名编壮士籍,不得中顾私。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不知为何,今日竟突然想起这首诗来。”
懿文叹道:“曹子建少年英雄,奈何也生在王侯家?”
朱纲突然淘气的眨眨眼睛,一副小儿女神色,“当年曹子建之憾事,如今纲儿合该为他一了心愿。”说罢,矫健跳开,抽出宝剑,只见那惊鸿一动,舞的满园落英缤纷,煞是好看。
一曲剑舞终了,只听朱纲哈哈大笑:“大哥,纲儿走了,纲儿命好,能活着出来这金碧辉煌的大牢笼,如今天地之大任我逍遥,一片赤胆侠骨,游弋天下,这才不枉此身为人。”
懿文听得他这话,才宽了心胸,抹抹泪,送他到门口,看着他上马,掣马扬鞭,一路绝尘而去,朱纲再无回头,不见半点留恋。
懿文悲从中来,他有预感,朱纲再不会回来了,不由得,跌坐在漫天落英缤纷里,泣不成声。
一直到日薄西山,懿文才肿了双眼,回了兰馨阁。
朱元璋已经坐在窗前等他了,一桌子的佳肴,都是懿文喜欢吃的。
懿文忙抹干了泪,“父皇。”
朱元璋笑道:“去哪里了?菜都要凉了,快过来吃。”
懿文忙坐下来,小太监秉上灯烛,朱元璋这才看到他双眸通红,惊道:“懿儿,怎么了?”
懿文吞吞吐吐的不说话,三弟毕竟是待罪之身,懿文实在拿捏不住父皇的心思。
朱元璋转念一想,顿时明了,笑道:“纲儿走了?”
懿文顿时脸色发白,惊得忙双膝跪下。
朱元璋一怔,顿时呆了,沉寂良久,才苦笑的扶起他:“懿儿,父皇没有怪罪你,你是朕最疼的孩儿,朕真的这么可怕?让你噤若寒蝉,连一句体己话都不和父皇说?”
懿文慌忙摇头道:“父皇,儿臣并无此意……”
朱元璋摆摆手,拉他在自己身畔坐下,“莫说了,快些吃饭,朕专门吩咐御厨为你做的,凉了就不好吃了。”说着,忍下心里悲苦,径自挑了一块鱼肚,剃去刺,放进懿文碗里。
懿文忙谢了,埋头拿起碗筷。
朱元璋定定看着桌上几根鱼刺,幽幽叹道:“这往外挑鱼刺,总难免把好的鱼肉也扯带出去,懿儿,朕知道你受了许多委屈,你不要怪父皇。”
懿文听得这话,犹自呆了,不知不觉。一滴泪滴落进碗里,似有千斤重,铿锵有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