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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第12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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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几日的光景,隅中时刻,贾府阖家上下大为热闹,正捧卷看书的林暄闻见女眷动静,却不理睬。
听闻是王夫人之姊妹薛姨妈阖家进京,正在门外下车,喜的王夫人忙带了儿媳人等,接出大厅,将人接了进去。现下又引了拜见贾母,将人情土物各种酬献了,阖家俱厮见过,忙又治席接风。
至了晚间,正值霜降之日,万籁俱寂,月黑风高,吴隋一路儿偷偷摸摸跑来,蹲在墙角,伸手去敲林暄书房的琼窗,憋了嗓子细声叫唤:“公子……!公子……”
彼时林暄方要熄灯,闻得那吴家小子又来烦人,他便开了一角小窗,手肘倚在窗沿,愣是眼皮耷拉思睡之态,也不强打了精神,冷道:“有事明日再回。”
说罢,林暄慢悠悠出了一手欲将窗合上。
吴隋忙起身,趁窗尚未合上的时候扳住一扇,林暄动作一顿待他作何名堂,吴隋挤了半边脸透过那中间遗留的小缝,笑道:“公子且慢!”
“如若不是要紧事,小心你的皮。”
林暄往东坡椅上歪着,因室内烛光通亮,林暄便把折扇“啪”地一下打开,虚覆于脸上挡光,一脸拿他没辙的模样。
“多谢公子。”
吴隋作了个揖,后动作干净利索地跳窗而入,将门窗尽数检查了一遍,确保关紧。
白叫他读了几年书,好歹胸中存了点墨水,却活脱脱个市井无赖的姿态……
林暄随意指了一位置叫他坐,吴隋理了衣裳正襟危坐,严肃道:“公子是否还记得,金陵恶霸倚财仗势,两家相争一个丫头,您与原公子路过不平拔刀相助一事?”
“记得。”
奇怪!奇怪!这小子怎兀然提起这茬了?
林暄却改了吊儿郎当的模样,半起了身聚精会神听他讲。
“我也是刚刚才知道,原来,那冯相公死了……”
林暄惊道:“……无端端怎么就死了?”
吴隋叹道:“俗话云‘强龙不压地头蛇’,更何况冯相公无权无势,原公子也千叮咛万嘱咐叫他不许再争,运气好碰上咱们侥幸捡回一条命,运气不好被人一顿毒打横落街头,犹如一张破席无人问津,天底下谁能给他主持公道去?可是前世冤孽?冯相公既一眼看中了那个丫头,立誓再不结交男子,也不再娶第二个了,怎会轻易罢休?薛家呆霸王急着赶路,岂是让人的,喝着手下人一打,将冯相公打个稀巴烂,抬回家去,三日就死了。”
“嗳!真是‘逢冤’,最恶女子,仍为女子丧生,痴儿!”
“那恶霸既打死了人,夺了丫头,他便没事人一般,他这里自有兄弟奴仆在此料理,竟视人命为些些小事,并不搭理,只管带了家眷,走他的路……”
“嗙!”
林暄拍案而起,讥笑道:“遂枉顾人命,走他的逍遥路走到了都中,走到了荣国府不是!”
“公子……”
林暄眼圈发红,明明那冯渊不该死的……
他是个绝风流人品,家里颇过得,素习又最厌堂客,父母双亡,又无兄弟,赤条条来去无牵挂,原过着世人最艳羡的无拘无束的日子,一朝竟为了一个被拐卖的丫头而命丧黄泉值吗?
偏偏世上多有那种痴儿枉送了性命,自以为终有一日悟透了“情”一字,却至始至终荒唐到不堪的地步,但愈荒唐也愈悲凉。
“原来薛姨妈之子薛蟠便是那金陵恶霸,可谓无巧不成书!薛蟠之母舅王子腾右迁了九省统制,奉旨出都查边,位高权重。薛王史贾四大家族皆联络有亲,一损俱损,一荣俱荣,扶持遮掩,俱有照应,都是本地大族名宦之家。恁是王法昭昭又如何?又如何!王法无情的是庶民,是那无权无势、无倚无靠、无千无万的黎民百姓,而能奈他何!”
林暄眼圈越发红肿了,脖颈的青筋因连喊带吼而暴起,这一字一句皆出自他肺腑之言,吴隋忙一面去倒了茶来,一面抚顺他的背,劝道:“公子,我也懂,也懂!您休要叫囔,莫要叫人偷听去了。”
林暄硬是咽了火气,他的嗓音有些沙哑,说道:“檐前滴水毫无错,报应昭昭自古今。薛家霸王打死人命,王熙凤放账又导致多少家庭流离失所?
两年前,师兄去了西南蜀地,我与师父游学于都中,所见城郊的一所破庙住了一个垂死病中的书生,我们抓了几十帖药皆不管用,临死之际他说,他年轻不谙世路,被人设了骗局借约,日日有人来催账,他将全身家当都填了进去,却被逼的走投无路,又病又饿早知道没几天光景可活了。他哭死求师父为他念经超度,不要叫他当孤魂野鬼,且万万不可将他火化了,若遇到同乡人来京,正好扶了他的骨头回乡,岂不可戚可怜?
我们将他下葬之后,师父拗不过我,我一查,了不得,放账之人竟是荣国府恶奴旺儿;再查,更加了不得,那旺儿不过琏二奶奶的爪牙罢了!
我们遇到了或许只是沧海一粟,殊不知有多少奸诈阴险的勾当。亏他贾府是远近闻名的慈善宽厚之家,试问被他们捧得高高在上的老太太知道了该作何感想?我倒要好好瞧瞧是谁的气数长些!”
“原公子平日常警训我们:人恶人怕天不怕,人善人欺天不欺。善恶到头终有报,只争来早与来迟。”无论是薛蟠,或是王熙凤,迟早会自食其果。公子莫要动气,只待明日去会会他如何?”
吴隋是林暄亲信,主仆是一根绳上的蚂蚱,素来同声同气,同仇敌忾。他也聪慧,知道搬出原仲瑛这尊大佛,原公子轻飘飘的一句话比他们唠叨个大半日都管用,果然林暄怒气很快消了。
“是我失态了。”
仿佛说完这些话用尽了他全部的气力,林暄浑身散了架似的倒在藤床上,嘴上嘟囔着:“我才不想见他……”
“公子,会着凉的,快些起来。”
吴隋看不过,要挖他回大床去睡,林暄不情不愿起身,由了吴隋为他拉下床帐,掖好被子。
他出了屋暗想,公子是个性情中人,喜怒哀乐登时表现在脸上,在熟人面前全无顾忌,又是菩萨心肠,嫉恶如仇。
这辈子怕是当不了鸿运大官,索性日后在地方当个小知府为民请命,他们便是那青天老爷身边的王朝马汉张龙赵虎,也是值了的。
吴隋抬头望天,已是钟鸣漏尽,天黑压压的一片,不见半点星光。
他化为一笑,大迈步伐也回去睡了。
夜尽天明,转眼到了第二天。
林暄整肃了衣冠,往贾琏处用早膳,顺便去会会那薛霸王。
初听,薛姨妈等人被安置在梨香院,位于贾府的最东北角,林暄只道好笑,“梨香院”谐音——“离乡院”
想来是最合适不过了。
林暄到时,贾琏、贾蓉、贾蔷、薛蟠皆在,他故作高声喊道:“薛老弟,别来无恙啊!”
吓的薛蟠人啪唧从椅子上倒下,面容失色道:“你……怎么……在?”
丫鬟一窝蜂忙将他扶起,贾琏纳闷道:“那是林姑妈之子,薛老弟你见了他怎么跟见了鬼似的?”
薛蟠怎能不怕,那日打伤他奴仆的正是林暄同行之人,手段之狠辣前所未见,轻轻一捏就叫他的随从断了三根骨头,至今还一瘸一拐的,幸亏那几招没用在他身上。
薛蟠又是一哆嗦,四下打量见毫无另一人的踪影才稍微放了心。
“放心,我师兄不在。”
“你!”
被一语戳穿了心思的薛蟠恼羞成怒,即要发作,贾琏搂了他道:“老弟莫要着急,有话好说,有话好说!”
贾蓉携了林暄入座,问道:“林姑舅,你们如何认识的?”贾琏、贾蔷也发奇,推搡了要林暄细说。
薛蟠既是不肯,扯七扯八的非要遮掩过去。
“江南说大也大,说小也小,难免遇见的,有啥奇怪,来!来!咱们先吃饭!”
贾琏腹诽,这不奇怪,是你的反应奇怪。
“老弟有事,先走一步啊。”
薛蟠如坐针毡,胡乱吃了几口粥,提起腰裤子一溜风跑了。
贾琏等见人终于走了,求知欲早被一顿饭磨高到了极致,非要林暄说个明白才肯放他走。。
“说来话长……”
林暄便顺水推舟一一道出。
座下人无不唏嘘,无不感概,一番叹息此起彼伏。
贾琏怒道:“如果知道是他薛蟠,你们干脆将那冯相公或打一顿,或绑起来,好歹等他们出了金陵,也能捡回一条命!”
贾蓉叹道:“世上何来那么多如果?”
贾琏听了丧气,细想又是别番滋味,苦涩不堪。
林暄讪讪笑道:“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各人有各人的造化,非尔等中人可以预料也。”
是夜,贾琏同王熙凤行完了云雨之乐,便跟王熙凤提起此事,别于贾琏的伤感,王熙凤语气淡淡道:“我当什么惊天动地,原为这个啊。”
这犹如一盆冷水浇在了他头顶,贾琏越发看不懂他的过门妻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