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肆 ...
-
伍昀坐起身来看了眼门口方向,说:“终于走了。”就边思索边道:“我躲到芜郡快半年多,早不搜查晚不搜查,偏偏这时候突然开始挨家挨户的搜了起来。定是京城有了什么变故,贼人们怕我……”说了好一会儿发现旁边坐着的人没有动静,伍昀看了看何岂哲,发现他眼神空洞呆滞、面无表情。
伍昀拽起何岂哲放在膝上的手晃了晃,不摸倒没注意,这一摸才发觉何岂哲手心冰凉全是冷汗。伍昀吓得喊:“岂哲!岂哲!你怎么了?”
何岂哲惊魂未定,脑中一直还回想着刚才那几个气势汹汹的官吏闯进他家的样子。
就差一点点,伍昀就要露馅了。
何岂哲心有余悸,脑海里一幕幕都是刚才的场景。若是他没有记得常常给伍昀补上脂粉、若是刚才那官吏硬要看伍昀的伤、若是自己没有那么多钱打发了他们……
何岂哲已经不敢再想下去了。听到有声音在焦急地喊着自己的名字,何岂哲才回过神来。眼前的人神色焦急,握着自己的手粗糙而温暖。他愣愣的抬头,看着这张本应是俊朗潇洒的脸,现在却给自己伪装得平凡而朴实,心中五味杂陈。
伍昀看何岂哲的眼神终于慢慢有了焦距,刚要放下心来赞扬一番他刚才的演技和勇气,就看到何岂哲眼里毫无预期的滚落下两行泪水。
这两行泪水落下的太突然,伍昀从未如此手忙脚乱、不知所措。他在何岂哲家住了已有一段时间,见何岂哲生气过、骂过、笑过、愁过、闹过,却从不曾见他哭过。
这两行泪水连何岂哲自己都觉得落下的太突然。他很久没有哭过了,好像还没来得及想清自己心里的情绪,眼泪就不受控制的下来了。直到伍昀用他粗糙的手掌以谈不上轻柔地力道给他擦眼泪的时候,他才感觉到自己正在哭。
伍昀擦掉何岂哲脸上的泪水,发现那泪水越来越多。他慌得不知如何是好,拍拍何岂哲的背,说:“你……你别哭,我们现在不都还好好的吗。”
何岂哲抽泣着抬头,看着伍昀好久,终于哭着露出了一个笑,说:“太好了,你还在。”
伍昀看着他比哭还难看的这样一个笑,感觉自己的心脏像被闷闷的捶了一下。他觉得自己再也忍受不了看着何岂哲那张流泪的脸了,伸手一把揽过何岂哲,把他的脑袋按进自己怀里。让何岂哲的泪水浸透布衣,一直浸透到他的胸口。
良久,伍昀叹了口气,抱紧了何岂哲,说:“你放心,我一直都在。”
伍昀人生至此二十八年,十三岁随父出征,堪称是少年将军。他保卫过边疆,与蛮夷胡匪厮杀搏斗、血溅沙场;他保卫过百姓,屡屡率军队去旱涝瘟疫之地赈灾扶贫;他保卫过天子,镇压反党逆贼、亦曾有过救驾之功。
他第一次感觉到自己也是被人保护着的。
怀里抱着的这个人,只是个不能更普通的百姓。身形并不强壮,甚至比自己瘦弱很多,轻轻松松就可以把他抱起来;他无权无势,亦不畏自己的身份,不管是以前荣耀的那个,还是现在的落魄的这个;他看似嘴硬刻板,其实是一个胆小又心软的老好人。
然而亦是这个人,面对遍布全国的悬赏令,将他偷偷藏在自己的屋子里,给了他一个新的身份。面对突如其来的变故的时候,强迫自己镇定,为他瞒天过海,护他周全。
伍昀在那一刻,暗暗发誓,就算护不住什么家国、百姓、天子,也要护自己怀里的这个教书先生一世平安。
这一晚,何岂哲怎么也没有睡着。他知道阿武可能以为自己是太紧张了之后情绪失控,才会哭了那么久。但只有他自己清楚,他是在害怕。
他在害怕什么?
何岂哲知道自己不是在害怕窝藏重犯的事情被暴露之后,自己将面临的惩罚。他在这世界上没有什么牵挂,他很小的时候就没有了父母,邻居们这一点衣服那一点饭的凑合着把他养大的。他没有朋友,也没有兄弟姐妹,从小就只爱读书。
他以为自己这一生,应该会这样平平淡淡的过去,尽可能的将知识传授给一代又一代的孩子,也算是尽力发挥价值了。
而捡到了阿武之后,一切都不一样了。
他的生活和另一个人就这么拴上了。那个人会等自己回家做饭,会将他劳动得来的银两扔进自己的屉子,会在自己伏在案上睡着的时候给他披上衣服,也会因为一点点鸡毛蒜皮的小事跟他拌嘴。
那个人就像扔进湖里的一颗石子,溅起了好大的波澜,却慢慢沉入了湖底,好似一开始就属于那湖水一般自然。
何岂哲知道自己害怕的是什么了。
他害怕那些官兵冲进来不由分说带走阿武,他害怕他坐上囚车被押送京城,他害怕那些人将这个骄傲的男人逼上断头台,然后手起刀落,人头落地。
他害怕失去他。
于是从那天起,日子有了一些些微妙的变化。
何岂哲早上起得更早了一些,常常在伍昀还没有醒来的时候就做好了早膳去了学堂。回家吃饭的时候也是闷不做声,吃完饭就拿着书去做批注,伍昀一副插不上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的样子。
两人这样小半个月下来,饶是伍昀神经再粗也发现了一些不对劲。
何岂哲在躲他。
他百思不得其解,何岂哲明明也很在意他,为何一副疏离的样子。
伍昀不是那种磨磨唧唧、揣摩心思的人。于是他趁休沐日,何岂哲不用去学堂,坐着小板凳在河边洗衣服的时候过去问他:
“你为什么躲着我?”
何岂哲槌打衣服的手顿了一顿,便又接着动作,眼睛低垂道:“你多想了,我没有。”
伍昀心中生出一丝懊恼:“胡说,你看着我。”
何岂哲放下手中的衣服和棒槌,拍拍袖子站了起来,直视着伍昀。
伍昀盯着他的眼睛,不愿意放过一丝情绪波动,一字一句地说:“这几日,你刻意避开我,每日同我说话不超过三句。我问你,我可有犯什么过错?”
何岂哲沉默,也就这么一直看着伍昀。半晌,伍昀以为他不会再回答自己的时候,何岂哲倏尔笑了。他摇了摇头,又蹲下去继续拍打衣服。
芜郡的石桥下,那个早晨,即将入秋的凉风伴随着鸟鸣和拍打衣服的声音,只传来依稀模糊的一句话:
“你终究是要离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