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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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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初一
惊蛰
天气微凉,芜郡淅淅沥沥下着小雨,马蹄声击打在青石板上,由远及近。
几个士卒打马停在告示前,下马贴上一则悬赏令。不多时,这悬赏令前就围了许多看客。
悬赏令上的人名叫伍昀,眉眼英挺却带一丝戾气,说正亦正说邪亦邪,脸颊右侧有一寸刀疤,不显得可怖倒徒生一些刚毅。再看这悬赏令的内容,众人又不免一番摇头唏嘘。
原来这悬赏令上之人是当朝的将军,不算历经沙场,也算是征战四方。若不是他如这令状上所说,意图结党、有谋逆之心,这位伍将军当真是许多达官贵人想要高攀的青年才俊。可惜啊可惜,若是什么一般的罪孽倒也罢了,天下所有的皇帝最不能容忍的无非就是结党和谋逆,这将军就是有过多大的战绩,怕是也逃不过权利和猜忌。
这会儿给学生们放了学堂的何岂哲何先生正撑着油纸伞准备回自己的小破屋子去,走路上就瞧见了这许多人围着的悬赏令,凑上前看了一看,想想可能也不关自己的什么事,就抬脚走了。
我们何夫子此时正算计着兜儿里还有多少铜钱,今天够不够买半个烧鸡回去,什么天下苍生、之乎者也的事全丢在那私塾里了。何先生志不在朝野,自己倒是没怎么参加过乡试、省试,但是教过的学生却是不少,这些学生后来也有这么些个成了进士、探花的,当然那是题外话。
虽然做个私塾的教书先生,赚不着多少银两,不过何岂哲不住在京城这样的繁盛之地,家中也没有什么妻室,用钱的地方倒也不是特别多,生活也算过的舒坦。打好了主意的何岂哲在上桥之前脚尖一转,去了河边上那家烧鸡店要了半只烧鸡包好了抱在怀里,一手揣着烧鸡一手撑着伞就哼着小曲儿过石桥回家了。
何岂哲收了伞进家门,搭上门闩,盘算着倒点小酒,再做碟素的,也没注意家里有什么不寻常之处。待他拿着碗准备去院子里的酒坛子那儿舀点酒,就见着院墙下面靠躺着一个男人。
何先生真不是什么胆子大的人,此时给吓得手里的碗一下就跌在地上,张着嘴就要喊出声儿来了,就听见墙边上那男人小声呵斥:
“闭嘴!”
何岂哲才强压下喊叫的冲动,稍微凑近了些好好打量起这个不速之客。此人眉眼英挺……亦正亦邪……何岂哲觉得有些不妙,此人有点眼熟?
再细细打量,此人脸颊右侧有刀疤,约……一寸长?何岂哲脑子里闪过一些内容什么“乱臣贼子”、“结党营私”,吓得倒抽一口冷气,大张着嘴又要喊:“你不是那……”
“闭嘴!”
可怜何岂哲一个教书先生,吓得结结巴巴,愣是把自己喊叫的冲动压回去两次。他看看那人,右肩上似乎是有伤,头发也有些乱,身上穿着的衣服虽然有些脏破,但隐约可以看出是由不错的布料裁制的。
伍昀终于不耐烦了,道:“你准备看到什么时候?”
何岂哲回过神来,慌慌张张捡起掉下的碗,边转身边说:“不、不看了……你、你请便。”
“过来扶我起来。”
伍昀虽然此时落魄,成了悬赏令上的逆贼,然举手投足之间仍是有大将的气魄,何岂哲还没反应过来,就回过身不自觉的伺候起伍昀。
他一个教书先生,平日里也不怎么活动,身板亦不如这人高壮,从院子把伍昀架到堂屋里,就已经要累瘫在一边。
伍昀瞥一眼何岂哲的怂样,鼻子里不屑的哼了一声:“在下伍昀。”
何岂哲心想,谁不知道你,都成了到处搜查的逆贼了,还硬逞英雄。出于礼数,他直起身拱了拱手:“在下何岂哲,在这芜郡做个教书先生。”说着去里屋拿来一瓶疗创药和一些绷带递给伍昀,又端来一小盆水,说:“阁下自行处理下创口,我先去准备晚膳。”伍昀道了个谢,先就着水擦了把脸,就开始对付自己的伤口。
何岂哲这边一边炊米一边烦恼,别人天上掉馅饼,偏偏他家砸下来的是个朝廷重犯。此时外面风声正紧,这人躲到他家,又受了伤,一时半会儿定不会离开。不被发现倒也罢,发现了自己可是要跟着倒霉的,窝藏逆贼的这种罪名可是要斩首的。何岂哲、我们何夫子这时候终于不淡定了,自己还未及而立之年,尚未妻娶,这不明不白的给个逆贼拖累了,死得岂不冤嘛。但此时撵走这人,分明就是把他推到火海里去,自己也干不出来这事。
何岂哲心事重重地端着饭菜还有今天买来犒赏自己的烧鸡,饭菜都摆上了桌子才发现伍昀光着膀子正在吃力的够着肩后的伤。要说这武将出身果然是不一样,就算身上有些伤痕也难以掩盖他的健壮。
不好意思就站着直着眼睛看,何岂哲上前接过了绷带和药帮他包扎了伤口。伍昀也趁此终于打量了一下这个教书先生。何岂哲生得虽不健壮,却也不羸弱萎靡。从刚才的交谈中也觉出,虽不是什么清高博见之人,也不似其他乡野夫子浑身一种迂腐气息。长相普普通通,不豪迈不清秀不俊逸也不丑陋,伍昀给他总结出两个字:中庸。
处理好伤口,二人拾起筷子吃饭。何岂哲特地给伍昀多盛了些饭,后者也不客气,就着饭菜吃的干干净净。可怜何岂哲好不容易买来的半只烧鸡,自己没舍得吃多少,大部分都入了另一个人肚子里。
看二人都吃得差不多了,何岂哲放下筷子,考虑着用辞,道:“不知此后你有何打算?”
伍昀一抹嘴:“还要叨扰先生一段时间了。”
“……你打算在我这儿一直躲着?”
“你放心”伍昀说,“我不是什么乱臣贼子。”
何岂哲心中暗道,有几个逆贼真的会承认自己是逆贼。
“我此番带兵去边疆平乱,朝中有奸人趁我在外,伪造书信诬陷我有意降敌,我平乱回来的路上发现到处都是我的悬赏令,才匆匆离开了军队躲藏至此另寻计谋。”伍昀道。
何岂哲将信将疑:“小人谗言当今圣上就全然相信了?也不等你班师回朝再审问一二?”
伍昀:“不跟你说也罢,皇上那是将计就计,想趁此多加奸人一则罪责,以后一网打尽之时也好彻彻底底,我也有时间寻证开脱。”
何岂哲道:“朝中之事尔虞我诈,我也不是很了解,不过我寻常百姓只想图个安稳,你若要留在我这里,凡事需要约法三章。”
“请讲。”
“我家虽只有我一口,寻日里做个教书先生也只是勉强揭得开锅,若再添你这么一个,定是入不敷出,你须自寻方法贴补家用。”
“成。”
“不论你是否被冤,当下你是悬赏捉拿的犯人。为保不在外人面前漏馅,你且唤作阿武,对外称是我表亲。”
“……成。”
“别的没了。这里是我家,若日后有什么分歧冲突,自然还是听我的。”
伍昀这下不爽快了,堂堂一个护国将军,起个土了吧唧的名字避嫌也就算了,凡事都还要听个酸书生的话,不免折了士气。
“我若不听你的会怎样?”
何岂哲拍拍手收拾碗筷:“自然是把你交出去换钱来得实在。阿武,去把碗筷洗了。”
这会儿平下心来,何岂哲就再不像一开始那么惊慌失措了,先生就是要有先生的样子,此一时彼一时,寄人篱下还不得乖乖听话。
晚上何岂哲把卧房里堆杂物的一个榻收拾了一下,铺了个棉被,伍昀将就将就也睡下了。
次日,何岂哲出门去学堂教书回来的时候带的就不是烧鸡了,是一些女人用的脂粉和石黛。
他把这些个东西放到伍昀面前说:“涂上。”
八尺男儿伍昀瞪着这些女人用的玩意儿,说:“我是男的,你让我用这些?”说罢拿起一盒胭脂闻了闻:“这味儿,你花了几文钱买的?”
何岂哲不以为然道:“买这些给你还不是因为你的脸。你现在一出去,保证马上就被抓起来。我二人又不通易容之术,这些女子用的脂粉尚能对付对付,把样貌改个一二。达官贵人家小姐用的都价格不菲,这些你就凑合着弄弄吧。”
说完何岂哲就去做饭了。
等到饭做好了端上了桌,没在堂屋里看见伍昀,何岂哲就找到院子里去了。伍大将军在院子里打了盆水,蹲在地上就着水的倒影在给自己脸上涂抹呢。
何岂哲唤了声“阿武”,就看伍昀抬起脸,脸上眉毛画得一个歪一个斜,脸上一块红一块紫的甚是滑稽,何岂哲没忍住就笑了出来。
伍昀虽给他笑得尴尬至极,看着何岂哲一张脸笑得红扑扑的,倒也不觉得很恼。
何岂哲笑够了,说:“你快就着水把脸洗赶紧了吧,你这么出去,不把小孩子吓着。洗好了先过来吃饭。”
待二人晚膳结束后,何岂哲把买来的脂粉物件摆在桌上让伍昀搬个矮板凳坐到他面前。伍昀看那架势,怪怪地说:“你会用这些?”
何岂哲说:“我一个男人怎么可能会用?只不过以前学过些丹青,画过些男子女子,料想不会差太远,你把脸凑近些。”
就着桌上的烛火,何岂哲坐在椅子上取过米粉打算先把伍昀脸上最显眼的疤给遮了,伍昀坐在矮板凳上仰着脸闭着眼。
没有那道疤痕,男人的脸显得温和了很多。伍昀本来生的就俊朗,何岂哲一边帮他遮疤,一边细细观察他的眉眼。这上天真是不公平,赐予了这人强健的体魄,富贵的家室,美好的面容,还有不凡的气质。转而一想,哼,然而命途多舛就这么躲进他这破屋子里来了。
看着仰着脸给自己折腾的男人抿着嘴唇有点紧张的样子,何岂哲轻笑一声:“这么紧张做什么,给你施点粉黛而已,又不是上阵杀敌。“
听他这么说,伍昀松了嘴唇睁开眼。何岂哲正取了石黛给伍昀画眉毛,絮絮叨叨的说什么“你这剑眉我给画成什么呢,一字眉你觉得怎么样哈哈”,然后凑近了开始认认真真的画了起来。
伍昀也不知道为何很紧张,呼吸都调得很轻,生怕惊到捧着自己脸的何岂哲。何岂哲虽然长相一般,但脸庞白白净净典型的是个读书人模样。要说有什么特别之处,不仔细看不会发现——何岂哲右眼角有两颗很小的泪痣。
折腾了比划了好一会儿,何岂哲拍拍手说:“好了。”然后放下石黛,双手碰过伍昀的脸左看看右看看,说:“我还以为我第一次给别人画眉,定是为我未来的妻子梳妆,没想到是给你这么个大老爷们儿画,不过……”
“不过什么?”
何岂哲笑地毫无心机,微微上翘的眼尾牵动他的两颗小泪痣。
“你长得真是好看。”
那一霎,我们征战四方、杀敌无数,不怕天不怕地的伍将军
心如擂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