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山往事》洵美且仁

1、第 1 章

　　雍安王二年，秋。
　　松州几经战乱摧残，已是一派潦倒气象，虽有朝廷拨款重建，大抵也难回到从前江南重镇内人流如织、车马难行的盛况。往日花团锦簇的长安街更显凄凉。街中驰道与人道的界限已经不清晰，满地沙土无人扫净。乞丐和难民混做一气，随意歪躺在路中央，倒比那些惶惶的前朝贵胄悠闲几分。身处乱世，各人的活法愈加千姿百态。
　　带着青纱斗笠的男子穿过曲折的巷子，在长安街一隅的树荫下出现，走进街边一间小铺。那铺子太小，窄窄的门面上没有招牌，没有匾额，连门扇也没装下。门槛却高得吓人，刻意不要让人接近似的。铺子里却很明亮，正是因为各式铜镜架作不同角度摆了满墙，大块大块，磨得平整，都刻着繁复华美的图样。这些铜镜在前朝往昔，不知能值上多少袋金珠。男子的目光扫过铜镜，他的映像在镜子中次第出现扭曲消失，直到墙砖逃离镜子的欺压，露出辛酸破碎的面目。他停下脚步，摘下斗笠扔在墙边，坐到身边的藤椅上，抬手拿过小几子上的茶壶和茶杯，给自己倒了一杯茶，熟稔地和在家中一样。
　　正对着他坐处，是铺子里唯一昏暗的地方，镜子反射的阳光在髹漆的枞木柜台前不敢逾越。只有琉璃灯罩罩着一小星火苗在铜灯台里颤抖，灯里的灯油大概比城东有名的铁公鸡王员外家还少些。男子怔怔地盯着那处好一会儿，忽冒出一个人头，附着雪肤红唇的一张脸，灯光衬照下只觉得吹弹可破，墨黑云鬓还缀上几点正红的珊瑚珠，比太庙里供的仙女菩萨还好看。男子放下茶杯微微一笑，起身从柜台后拖出一件靛蓝的披风，披风里的人。他摇摇晃晃还未站稳，手上的人头就被男子夺走。男子将那美人头拿在手里端详，道：“安大公子怎么成了个女人了看着倒是美，啧啧。不如给小爷回家做了屋里人，保管夜夜叫你成仙。”
　　那人轻笑，只挥了挥手，人头竟嗞嗞烧出火来，天仙的脸面扭曲地像劣质铜镜中的虚影，眨眼间在男子手里全成了灰。男子轻轻把灰拍向那人，一阵风又将灰糊了男子满脸。他毫不在意地拿帕子擦干净，道：“你就是这样欢迎你的老友？真是越发不讲理了。难怪这药铺开了七八年也总不见有人来。反倒那仁平药铺，都早已改作大药坊，悬壶济世的金边幡子大约够遮住你这小门面。”
　　“方才那壶茶，是加了柚木花的。”那人抬头，他长相勉强端正，只是眼神过于木讷，以至于漆黑一片。乍一看，倒是个冷漠公子，不将旁人放在眼里。可惜他嘴角扬得厉害。
　　“不愧是洵阳君，真是心狠啊。”男子神情无限惆怅，“明知我新得了如花美眷，偏偏还泡了这样的茶，叫我无福消受。啧啧。”
　　被唤作洵阳君的安公子并不回应，兀自抽开身后木架的抽屉，将眼前的一只瓷罐摆进去，再提出一把青色紫砂壶，闲闲走到光亮处，坐上一张紫红木椅，那竹节形的茶壶被放下，端端正正压着黄花梨小几子上的鬼面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