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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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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小鬟八岁以前的生活,可不是这样的。
那会儿她住在长安城里。高大的朱漆门楼上,挂着一块写着孙府两个字的匾额。
门口还有两个石狮子,是威风凛凛。要进他们家,还要先上一段台阶,这就使得,坐轿的要下轿,坐车的,要下车,骑马的自然是要下马了。
而且从他们家门口,走到最后面的花园,至少要小半个时辰。
那时候,她穿的是锦衣,吃的是玉食。
从她记事起,她的父亲孙成冕就已经是一个长者了,而她的母亲却很年轻。她的母亲高氏,闺名一个“梅”子,出身高门大户。她还有两个哥哥,大哥叫孙大业,二哥就是孙骁了。不过令她奇怪的是,她的大哥孙大业竟比母亲小不了几岁,后来她才知道,母亲高梅竟然是父亲的继室。
也不知道为什么,大户人家出身的千金小姐,竟然会看上,拖着一个半大小子的男人,不过这个男人到确实有几分本事,不但做了当朝一品,还做了帝师。那些达官贵人的女眷们见了她,都得恭恭敬敬的称她一声,丞相夫人。
小鬟是五岁上的学,上学的地方是家里的私塾,父亲请了最有明望的先生来教。
私塾里除了她和哥哥,还有就是跟她年纪差不多,甚至比她还大的,那些所谓的侄子侄女们。
那些侄子侄女们,可从不把她这个姑姑放在眼里,他们闹起来,简直是六亲不认,不过幸好有她哥哥孙骁护着她。但是也有哥哥看不见,护不到的时候。
那天就出了事情。
那天哥哥孙骁,被几个朋友拉出去骑马,私塾里她的侄子,比她还大几岁的孙棣,故意把一砚刚磨好的墨汁打翻,扣在了她的身上,把她今早才换的藕荷色,百花穿蝶的小袄,弄得一片乌漆麻黑。
她只好向先生请假,回去换衣服。
当她路过母亲的房门口的时候,听见从里面传来几声,压着声音的斥责和叫喊。
“你想干什么?快放手,否则我喊人了。”
那声音好像是母亲的。
就在小鬟纳闷的时候,她突然听见啪的一声,似乎是有人挨了打,紧接着她就听见,有东西掉在地上的叮叮当当的声音。
她忍不住叫了一声,“娘。”
屋里忽然安静了,门一开,大哥孙大业从里面,出来,在他的脸上赫然有五个红红的指印。
他不屑的看了小鬟一眼,哼了一声,就出了院门离开了。
小鬟急忙跑进去,看见母亲背对着她,一手扶着桌子,一手捂在脸上。地上是一片狼藉,到处都是碎瓷片。
那可是一套官窑新烧造的一套茶具,是皇帝特意赐给父亲的,满世界拢共才有五套。
小鬟轻声的叫了一声,娘。
母亲回过头,看见她,急忙摸了摸眼泪,把她拉过来,说,不要告诉父亲。
懵懂的小鬟点了点头。
母亲忽然看见她身上的墨,一边抱怨她淘气,要知道衣服可是今早才换的,一边叫丫鬟拿件干净的过来给她换。
父亲回来了,看见母亲着眼眶,就问她怎么了。
母亲忙掩饰说,是被风吹了。
父亲看见堆在墙角的碎瓷片,问怎么碎了。
母亲说是她不小心,说着说着,就哭了。
父亲笑着安慰她,说,碎了就碎了,不过是人用的东西,用不着难过。
父亲忽然看见被扔在一边,换下来的衣服,伸手一拎,那块墨迹立刻露出来。父亲的脸色立刻就变了,他拉着小鬟,说是要去找大哥。母亲想拉想拦,但是没拦住。
父亲带着小鬟来到大哥居住的院门口,还没进门就听见大哥和大嫂在屋里吵架,嘴里说着天底下最难听的话。
父亲停住了脚步,很明显的压了压心里的火气,转头对她和颜悦色的说,要带她去花园荡秋千,好不好。
小鬟自然是高兴的答应了。
花园里一棵杏树下,有一个秋千架,那是父亲专门为小鬟做的。没事的时候,父亲常带了小鬟去那里荡秋千,那是小鬟最快乐的时光。
父亲一下下推着小鬟,脸色变得越来越凝重,渐渐的竟然就不推了。
小鬟问父亲怎么不推了,父亲说他老了,推不动了。
那天晚上,父亲把大哥叫到了书房,父亲让大哥跪在地上,然后把他训了一顿,从那以后,私塾里就只剩下小鬟和哥哥孙骁两个学生了。嫂子把侄子侄女们,移到别处读书去了。
后来听大哥屋里的丫鬟们说,那天大哥一回来,就把丫鬟们从屋里赶出去了。然后就听见他让大嫂打他,打他的脸。嫂子起初不肯,他就硬逼着她打,还说打的越狠越好。嫂子被逼的没办法,只好扬起手,在他的脸上不轻不重的打了一下。紧接着他就好嫂子吵了起来。
原来是这样。
转年到了开春,气温一路回升,母亲的衣服就减的快了些,结果遇上了倒春寒,本是三月的天气,却落了一地的白毛雪。
母亲长着年轻,屋里又烧了地龙,就没加衣服,结果到了晚上,就咳了起来。
母亲这一病,就再没起来。父亲找了很多有名的郎中,来给她看,甚至求了皇上,找了太医院最有名的大夫,但都是药石无用,她还是一天天往死路上走了。
她故去的那天,刚好下了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
临走时,她躺在床上,紧紧的拉着小鬟的手,眼睛挣得大大的,嘴里却一句话也说不出,只是呜咽着。
小鬟一时悲从中来,禁不住大哭起来,父亲则以为她被吓着了,忙命一个老妈子,把她抱出去。
老妈子把她放在廊下,去忙自己的事了。
她被那晶莹剔透的雪,吸引住了,忍不住笑出了声。
丫鬟们看见了都说,这三小姐不是被吓傻了,就是心肠太硬了。
可是那场雪,是小鬟有史以来,看到的最漂亮的雪。
她想,这可能是母亲临走前,送给她的最后一份礼物了。
母亲走了,父亲变得更加的苍老了,他的头发一夜之间,几乎全白了。
父亲的同僚们,包括皇上,都劝父亲再续一房,但是父亲拒绝了。他说他天生就是克妻的命,别再害人家姑娘了,而且两位夫人,给他留下了两子一女,他知足了。
皇上感念他为朝堂所付出的心血,准他在府中养老,无有大事不用上朝。
而且皇上还格外施恩她的哥哥孙大业,不但让他承继了父亲的爵位,还封他为中书侍郎。
那一年府里的气氛,与往年有所不同。一半热闹,一半冷清。热闹的自然是大哥孙大业那边,送礼的几乎把门槛都踩平了。
他们给她的那些子侄们,每一个人都添了新衣。
小鬟也想要,但是大哥孙大业说,她和她的哥哥孙骁正在孝期,不易添置新衣。
与之形成对比的是父亲这里,除了几个,和父亲一样退居养老的同僚,还有几个父亲的学生,其余的,几乎都不来了。
除夕之夜,小鬟是和父亲一起过的,和他们一起的,还有她的哥哥孙骁。
父亲坐在床上,盖着被子。屋里虽然烧了地龙,但是并未感觉有多暖和。小鬟就把一件狐皮裘大氅,披在父亲身上。
父亲看着她忽然笑了,笑得小鬟有些莫名,就问父亲笑什么。
父亲说,他在想,小鬟出嫁时,会是什么样子。
小鬟的脸一红,说她不嫁。
父亲笑了,说,哪有女孩不出嫁的道理。不过,只可惜,他可能看不到了。
说着,脸上竟有了悲色。
父亲的喉咙里,忽然发出了一阵猛咳,小鬟急忙替他捶打。
孙骁见了忙给父亲到了一盏热茶。
就在这时,忽听外面嗵嗤一声巨响,紧接着一片红光照亮了天幕。是宫里放烟火了。
原来此时已经到了子夜,新的一年,到来了。
小鬟兴奋的跑到院子里,仰着头,看那一朵朵焰火,在天空中绽放。紧接着,长安城到处都响起了,劈劈啪啪的爆竹声。
那是小鬟,在长安城过的最后一个新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