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影坠》纤萝

1、夜未央

　　我将额头抵在马车的窗棂上，竹编的帘子被暮风吹动，一搭一搭……我细数着马车里繁复的花纹，暮光透过帘子漫漫疏进来，像一滩融化了的琥珀，慢慢流着，想到苧萝，我无声无息地笑了。
　　苎萝的山是那么秀，水是那么清，清凌凌的像一块水晶，每天清晨，我和同伴们都要在溪边浣纱，素白的手穿过层层叠叠的轻纱，翠绿，米白，明黄，淡紫，烟青，绛蓝，杏红，鹅黄，烟蓝……阳光如碎金一般在溪面上跳跃，蒸起了山间的晨雾，如梦如幻。纱不能搓，不能拧，要轻轻的揉，缠在指间，冰丝一般轻软柔滑，将浣过的纱，一层层晾在竹竿上，满院轻纱飞扬，还有那藏在朦胧纱幔下的低低的娇声软语，一直远远地荡去荡去……
　　帘子突然被掀开，“西施姑娘？”是文仲大夫，已经到越宫了么？苎萝，苎萝……越宫已经掌灯了，步行在越宫回环曲折的长廊里，偶尔经过提着宫灯的宫人，这是我第二次来到这里，这里几乎没什么改变。我几乎要恍神了，仿佛还是当年，那个天真的少女，眼睛清澈明亮，秋波流转间，眉眼盈盈处，顾盼间皆是风情。而如今，我的眼睛依旧清澈，却不再明亮，如同我的心。而我的青春韶华，早已一点一点消磨在吴宫深夜的更漏里。
　　还是这个地方，早在二十年前，我就来过这里，唯一不同的是这一次没有他。二十年了，我终于回到这个令我魂牵梦萦的故乡。苎萝，苎萝……曾经我以为苧萝便是我的世界，浣纱是我唯一可做的事，然后我也会和其他浣纱女一样，嫁一个平凡善良的男人，相夫教子，恬淡一生，然后慢慢老去。然而，然而如果没有他。我或许就真的这样过一辈子，如果没有这个如果，我情愿用绝世容颜，倾城美貌去换，去换没有这个如果！
　　越宫里回环的长廊真多，仿佛永远也走不到尽头，然而我宁愿就这样一直走下去，没有尽头
　　……
　　那年也是这样，我跟在他身后急急地走，我不敢四处张望.怕跟丢了，我就会不去苧萝，我不要留在这个陌生的地方，尽管这个地方是皇宫，里面有越国的美人和我们的君王。突然，他停了下来，转过身来看我，墨黑的眼眸静静地，没有一丝情绪和波澜，我被他看得发窘。我低下头，眼神都不知道往哪放，耳畔的青玉翠枝菱叶耳坠低低的垂下来，贴着我发烫的脸颊，凉凉的触感。被他看了许久，我渐渐有了一丝怒意，正准备鼓起勇气直视他，却听到一阵笑声，他的笑声并不像村里的男人那样肆意爽朗，但低低的，极其悦耳好听，我诧异地抬头，他真的在笑，连星眸里都有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然后他向我伸出手，我咬了咬唇，迟疑了一下，最终伸出被自己捏的微微有些汗湿的手，他的手纤长而有力，手掌宽阔有薄薄的茧，他刻意放缓了脚步，我低下头，浅浅的笑了，真希望这条路永远没有尽头……
　　“西施姑娘，请稍等，大王马上就到”文仲大夫的声音舒缓而有礼，他向我拱手行礼后退身出去，殿里灯火通明，荧荧的烛火照得四周亮如白昼，我抬眼看着拂尘，整个殿里恍若深潭静水版寂寂无声，夜凉如水，月弯如钩，轻盈的光华如水银般泻在石阶上，我甚至没有发现文仲大夫已经回来了，身后便是越王，两人在地上投下一片阴影
　　……
　　我一直都没有发现，直到他的影子在墙上投下一片阴影，我的舞才戛然而止，抬眼对上他，那一刹那，我几乎忘记了一切，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谁，竹影疏落，落在他颀长身形之上是淡墨色的柔美弧度，他就这么静静地凝立在那里，独自占尽风流。漫天杨花飞舞，柔白细腻，像是最柔美洁净的鲛纱。刚从浣纱溪边回来，我还穿着木屐，木屐声响，伴随着裙裾边坠的小铜铃，有珠玉击碎般清脆的响声。呼吸变得绵长，我望住他的眼睛，只一眼，便叫我终生难忘，我们就这样对视着，仿佛天地间就只有我和他，我几乎要以为这一生一世，我们都会这样对视下去……
　　我在越王面前端正跪下去，这样的场景真真熟悉到令人恐惧，二十年前我的人生在这里天翻地覆。我简直不敢相信他要送我去吴国！他甚至跪在越王面前自请护送我和其他十九名女子去吴宫！吴国，那一定是比这里还要陌生，还要可怕！我的世界天旋地转，曾经筑过的梦在灰暗的天空一片一片剥落，浣纱溪边的誓言就这样在一夜间倾覆了么？我傲然挺立着不愿下跪，我失去了所有，不能再失去尊严，我倔强地与大王对视着。他抬头看我，眼神里有着乞求和歉意，我终于心软，缓缓跪了下去。一路上，他都很沉默，临近姑苏城外，他终于告诉我，要我等，等灭了吴国，。他就会来接我，我们去西湖泛舟，他也会退隐，在浣沙溪边盖一栋小屋，过一辈子没有人打扰的生活，我答应了。
　　从越宫出来，天也差不多快亮了，东方的云彩开始勾勒金边，绛紫艳红，绚烂了半边天空。我回到马车上，默默出神，黎明的更漏经过马车的车辕，离苎萝越来越近了啊。呵，范蠡啊，我知道你就在马车外面，你守住了你的承诺，我也等到了你的承诺。可是你知道么，二十年，整整二十年，一颗再年轻美丽纯净的心早已在吴宫磨成了灰，浸染了血腥。二十年来我一直在等，这是我在吴宫唯一做的事，等，等我的苧萝。二十年前越宫大殿里与越王的那番彻夜长谈，越王曾向我许诺，只要破了吴国，我可以得到我想要的一切，包括苧萝。我甚至刻意忽略了一双极其宠溺，充满爱恋的眼睛。我常常出神，但夫差从不问我在想些什么，他只问我想要什么，他几乎给了我他的一切，他的爱，他的生命，包括他的江山。直到最后一刻，越军攻破吴宫时，他来向我告别，告诉我，我等的人来了。我惊得站了起来。原来他什么都知道，他竟然什么都知道，所以他为我修了馆娃宫，里面的苎萝的山，苎萝的水，苎萝的一草一木。我到最后一刻才知道，原来他给了我一个苎萝，我想要的一切他早已给我！我极爱舞，可是进了吴宫以后再也没有跳过，有一天，我夜半惊醒，想起苎萝，所有的想念和寂寞劝化作一场舞，我只身着白衣，脚踏木屐，肆意挥洒，昔日的背叛，异地的形单影只，宫廷的勾心斗角，宫人国民的怨愤眼神……木屐的声音在黑夜里格外清晰，铜铃的声音脆生生地响……过了不久，宫中便多了一座响屐廊。我见到他在看范蠡时的冷意和忌恨，我知道他误会了，误会了我对苎萝的想念，我心中的范蠡早在他将我送进吴宫时就已经死了。我的等待，只为苎萝！伍子胥的怒斥和国民的谩骂他从不让我知道，更从来不让我受到任何伤害。但他是我的束缚，是我回到苎萝的羁绊，他死了，死在我手里！
　　苎萝，真正的苎萝，我回来了，耳畔已隐隐有流水的响声……
　　对他，我只能说对不起，不能相爱相知，便相忘于江湖.
　　耳边的水声越来越响，马车外事陌生的身影，流水哗哗哗，疯狂而尖锐的刺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