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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贺与非 ...

  •   第二次见到贺与非,已经是初春,院子里的小树开始抽芽,我蹲在树下兴高采烈地玩泥巴。
      “你在做什么?”背后有人轻轻地问。
      我吓得一个趔趄,整个人差点都翻进泥巴堆里。回头一看,青衣的少年正在我身后微笑,干干净净的脸,干干净净的衣服,好看的弯成月牙的眼睛,让我自惭形秽起来。
      “捏泥巴人。”我站起来,用手胡乱在脸上抹了抹,想弄出点庄严的神气来。然而手自然是脏过脸,一切适得其反。
      他笑了,伸过手来,帮我楷掉脸上的泥。他的手修长而白皙,动作异常轻柔。除了娘,我没见过这么好看的人。小影总是粗声粗气,王伯则是呆呆的,还有点耳聋,说半天也没有反应,一脸木然。当然,我见过的人本也不多。
      我脸红了。
      他将泥揩得差不多,然后从袖中掏出一块锦帕擦手,很慢很好看。那时候我并不知道这就是所谓的优雅,只觉得贺与非的周身一切都无可挑剔,我恨不得拜在他脚下让他做师父。我若也有这样的仪态,母亲也会轻松许多。
      他擦完手,慢条斯理地问:“泥巴也可以捏人么?”
      我下巴都要掉下来:“你没捏过?”
      他认真地想了想,摇头。
      “那你小时候都玩什么?”我好奇。
      他又开始认真地思考,然后摇头。
      “什么都不玩吗?”我大吃一惊,露出无限惋惜的神色,“捉蛐蛐?打弹弓?方宝拍?追狗?吓鸡?都没有么?”
      他疑惑地看我,摇头。
      我忽然意识到自己也有值得骄傲的地方,于是挺直身体,踮起脚,伸长手,在他肩膀够着拍了两拍,大声说:“那,我教你。”
      “好啊。”他微笑。
      “但是……”我左右张望一下,小声说,“你也得教我在雪上飘来飘去的那招。”
      “恩。”他笑眯眯地点头。
      “好!”我兴奋地原地跳了跳,“君子一言。”
      “快马一鞭。”他补充。
      “哈哈哈!”我连忙拉他蹲下,指着地上的泥坑说,“捏泥巴人嘛,先要和稀泥,就是这样,在地上挖个坑,然后……”
      我一边说一边偷偷察看他的脸色,发现他听得煞是认真,愈发得意起来,讲和稀泥说得天花乱坠:“……和稀泥很不简单呢,水多了不行,泥人捏不起来,水少了也不行,捏出的泥人很容易坏掉,你看……”我一边说一边做示范,举起一个干巴巴的泥人向地上摔去,泥人霎时间四分五裂。我咽口唾沫做结:“就是这样。”
      话音刚落,就听见院外传来一个娇滴滴的声音:“非葛格,你怎么到这里来啦,人家找你好久了。”
      我回头望去,只见院门前站着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孩,从头到脚金光灿灿,旁边还立着一个瘦高的少年,和贺与非年龄相仿,脸上满是不屑的神气。
      “纹玉。”贺与非也起身,脸上依然挂着万年不变的笑容,“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小女孩嘟嘴:“人家找不到你嘛,整个主宅都找遍了,只好让哥哥带我来这里看看。非葛格,娘给我买了只小金丝雀儿,我们一起去看好不好?”说着便冲过来,看到地上的泥坑,连忙住了脚,“这里好脏啊,我们回去嘛。”说完,顺便白了我一眼。
      “下等人,就只爱跟下等人交往。”门口的少年冷笑一声,“纹玉,难道你愿意跟他们一起在这里玩泥巴?”
      我想反驳,但看到他们的衣装,再看看自己,忽然没了气势,只好讷讷地立在一边。
      “纹玉,你先回去吧。我在这里还有点事情。”贺与非温和地开口。
      贺纹玉瞪了我几眼,接着拉起贺与非的手:“不要嘛,泥巴有什么好玩的,脏死了。我们去看金丝雀儿。”
      “纹玉……”贺与非为难。
      门口的少年又冷冷地开口:“人家不愿意去主宅看金丝雀,就爱在这里玩泥巴,你何必留在这里丢人。”
      “你!”贺纹玉脸上有了怒色,却也无法反驳,只好再度转向贺与非,“非葛格,我们走嘛。”
      “得了。”那少年厌烦地开口,也走过来,一把拽住贺纹玉的手,“他愿意在这里和那个贱人的野种一起玩破泥巴,你何必还来纠缠他。他不过是父亲不知从哪里捡回来的下等人罢了,你可是塞北贺氏的大小姐,和他玩是看得起他,既然他不愿意那就算了,别在这里丢我们贺氏的人!”
      他说了一长串,我听得稀里糊涂,好容易才反应过来他是在辱骂贺与非,顺带骂了我和母亲。贺与非还是微微地笑,波澜不惊。我却火大起来,跨到他面前:“你是谁?为什么跑到我家来骂人?”
      那少年愣了愣,接着牵出一个蔑视的笑来:“你家?这里方圆百里,都是我们贺氏的!我是谁?你给我听好了!我是贺氏的公子,将来要做贺氏宗主的人,贺与安!”
      我又糊涂起来。我也姓贺,母亲说我爹是现在的贺氏宗主,那这个人,不就是我住在主宅的哥哥么。我只知道主宅那里还住着一位“大娘”,她和母亲都是爹的妻子。至于为什么他们住主宅,而我和娘要住在这个偏僻的小院,我就弄不明白了。
      贺与安见我迟迟没有反应,撇撇嘴,拽着贺纹玉就向外走。我望着他的背影,突然喊道:“我是贺与宁。”
      贺与安顿住了:“我管你是谁!”
      “那,你是我的哥哥么?”我局促地问。
      贺与安的脸上现出嫌恶的神色来:“你跟贺家没有关系!爹都不要你,你算什么东西,也配做我贺与安的兄弟!”说着,瞄瞄我,又瞄瞄贺与非,大踏步走了。
      我忽然觉得委屈。做不做他的兄弟一点也不重要,因为我很讨厌他那副自以为是的样子。但他说的一句话给了我狠狠一记。
      “爹都不要你!”
      我想起两个月前的那个雪夜,我的父亲,他就站在院外,却并没有走进来。他甚至不想看我一眼。
      贺与非走到我的身边,叹口气,用手轻轻抚摸我的头发。
      我使劲将眼泪憋回去,做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来。一转身,却发现母亲正站在我们身后,不知道站了多久。
      “白夫人。”贺与非欠身行礼。
      母亲望着我,神情落寞,轻轻咳了几声,说道:“宁儿,回房温书吧。”
      “嗯。”我最看不得母亲这样的表情,乖乖点头。
      “你是来找我的吧。”母亲开口,这次是对贺与非。
      “是的,夫人。”
      母亲沉默片刻,看看我:“还不进去?”
      我一溜烟钻进房子,关门的时候,看到母亲和贺与非站在树下交谈着什么。贺与非脸上不见了平时温吞的笑容,眼神甚至有几分凌厉。母亲只是轻轻地摇头。
      我直觉感到,他们在谈一些了不得的大事,两人的表情都让我害怕。我关了门,趴在小几上,想着方才贺与安的话,偷偷哭了起来,哭着哭着便睡了过去。醒来时已近薄暮,贺与非早已离开,母亲也如往常一般,开始生火做饭。
      这之后,贺与非时常到我们的小院来,教习我功课,顺便跟我学捏泥巴捉蛐蛐。偶尔他会和母亲争论,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贺纹玉有时也会过来,挖苦我,对着贺与非撒娇。贺与安却是再也没有来过。
      树叶绿了又黄,接着是漫长的冬天。贺与非教了我一些基本的轻功,固然达不到他那样踏雪无痕的水平,却也可以蹦得高些,跳得远些。我们时常跳上房顶眺望远方。他告诉我,贺氏是镇守塞北的重臣,塞北以北,跨过大片冻原,就是罕有人迹的极北之地,据说那里是世界的尽头。站在房顶上,隐约可以看到那片冻原,白雪覆盖的大地,宛如荒漠。
      “我可以去极北之地吗?”有一天,我问贺与非。
      “可以的。”他帮我紧了紧外袄,微笑道,“宁儿,你可知,你是个不平凡的人呢。”
      我当时并不理解那句话的意思。我以为这样的日子会一直持续下去,漫长的悠闲的日子,美丽而哀愁的母亲,温柔聪明能干的大哥哥,对我不闻不问的父亲,骄纵傲慢的大小姐,我以为这就是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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