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寒天下梅映雪》苏无弋

1、第 1 章

　　那年雪下得极大，母亲早早在屋里生了暖炉，尽管如此，我拿笔的手还是冻得僵直，写出的字犹如蚯蚓在爬，惨不忍睹。母亲依旧坐在床沿上缝衣服，一针一线，虽然她已经为父亲缝了满满一柜子的衣服，但是父亲一件也没有穿过，他甚至没来过我们这个冷清的小院子。但是母亲依然缝着，白皙的脸在昏黄的灯光下投出一个极淡极温柔的影子。从我记事起，就和母亲住在这个偏僻的小院里，除了一个粗使的丫头小影，以及定时来送衣食的王伯外，几乎看不到什么人。我知道离我们小院不过百米，就是贺家的正院，那里灯光耀眼，时常有热闹的笑声和诱人的食物香气传来，但那是离我极远的。唯一的一次，我大着胆子试图接近正院的偏门，便被守门的大狗吓的哭着跑了回去。母亲只是摸着我的头，轻声叹息。
　　我从未见过父亲的脸，有一天夜里，我蜷在母亲怀里，撒娇似的问起父亲的事情，母亲微微一怔。我以为她不会回答，没想到她坐直了身子，极认真地说：“宁儿，你要记住，你的爹是贺家的宗主，是这世上最美，最聪明，最强的人。”
　　很多年后，我才明白为何母亲要将美说在最前面。我那时只是仰了头，傻乎乎地问：“爹美？有娘美么？”
　　“比我美得多。他看你一眼，你便会被勾了魂去，死心塌地地爱上他，无论男人还是女人。没有人抵挡得了他的笑容。他却总是冷冷的，远远地立着，不知道在想什么。我时常想，他是寂寞的。我知道……”说着，母亲的声音逐渐低下去，眼睛微微眯起来，仿佛想起了什么美好的回忆一般。
　　“那，他怎么从不来看我？”我嘟了嘴问。
　　母亲忽地一颤，眼里滚出大大的泪珠来。我吓了一跳，连忙说：“我不问就是了。娘，不要哭好不好？”
　　她却抱紧我，眼泪一滴滴落在我的脸上。
　　很多年后，当我对这个小院的记忆都已经模糊不清时，却常常想到那个晚上母亲的泪水，有着灼烫人心的温度。我知道，在那个小院里，我度过了一生中最好的时光。
　　今夜如往常一样，我昏昏欲睡地趴在书桌上写字帖，字越来越大越来越丑，倦意渐渐涌上来，我打了两个哈欠，爬下书桌，跑到母亲身边，嬉皮笑脸：“娘，外面雪好大，我去堆个雪人再回来写字帖好不好？”
　　“宁儿，”母亲为难地看我，“你才写了不到一个时辰，再去写一会吧。”
　　我不说话，在母亲胳膊上吊着晃来晃去，眼睛可怜巴巴地望着她。我知道母亲最吃不消这招。果不其然，她叹口气，放下衣服，道：“真真拿你没办法。等等，我找件小褂给你套上，当心玩得着凉。”说着，在床头的小箱子里翻找起来。
　　我嘻嘻笑着，在母亲背上蹭来蹭去。正在这时，门被砰地一声推开，小影兴冲冲跑了进来，一阵手舞足蹈：“白夫人，老爷……老爷回来了！”
　　“什么！”母亲一怔，紧接着爬下床，外袄都来不及穿，蹬着鞋便要冲出去。刚到门口，似乎想起了什么，又跑到床前，对着古旧的铜镜理了理头发，这才又奔了出去。小影急得直跺脚：“白夫人，您还没穿外袄呢。”一边说，一边从床上抓起外袄，也冲了出去。
　　一眨眼间，屋里便空荡荡地只剩下我一人。
　　我利索地套上母亲刚刚翻出的小褂，兴高采烈地跑到外面堆雪人。雪已经停了，夜空中有轮清冷的月。我兴致勃勃地堆出一个大雪团，又堆出一个小雪团，两个雪团摞在一起，再加上两块圆圆的黑石头，一根干瘪的胡罗卜，歪瓜咧枣的雪人大功告成。我乐得连蹦带跳，绕着雪人转了几圈，这才想到母亲和小影都不在，我如此蹦来跳去实在傻得可以，一时间泄了气，蹲在地上抠雪团。
　　就在这时，有个清清亮亮的声音响起来：“好有趣的雪娃娃，你堆的？”
　　这声音离我极近，我一惊，连忙跳起来，不料脚下一滑，一屁股坐在雪地上。
　　少年靠近一步，对我伸出手来，想要拉我起来。他看起来比我大一些，个子比我高一些，长得也比我端正一些，眼睛笑成两道弯弯的月牙，很好看。
　　我打开他的手，一个鲤鱼打挺翻起来，两手叉腰，扭曲了脸，想要做出凶神恶煞的表情来，嘴巴都要咧疼了：“你是何人？竟敢擅闯老子地盘？”
　　这些话都是从小影那里学来，小影则是从街头说书人那里学来。
　　他诧异地看着我，忽然笑出了声，不顾我的反对，走上前来，帮我拍掉了头上和衣服上的雪花，轻声问：“你也是贺家的小孩么？”
　　“老子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大名贺与宁。”我挺起胸膛，豪气干云地说道。
　　“贺与宁。”他皱着眉头念了念，似乎有些疑惑，接着又绽开一个笑来，“我叫贺与非，今天刚刚来到这里。”
　　我歪着头看他。他也姓贺，难道就是主在正屋的孩子么，可是他又说他是今天才来到这里的。我的脑筋不够用了，索性蹲在地上托着头想起来。然后我发现了一个骇人的事实，他在雪地上竟然没有留下脚印，怪不得我刚才没有发现他的靠近，他走路竟是轻飘飘浮在雪地上的。
　　我好奇地伸手摸摸他的脚，鞋子和我的一样，只是摸上去比我的结实一些。他看出了我的疑惑，又走了几步，只溅起小片的雪花，一丝足印也未留下。
　　我站起来，也模仿他的姿势走了几步 ，回头一看，身后还是一列歪歪扭扭的脚印。我兴奋了，忘记方才装出来的凶恶模样，抓起他的胳膊：“好厉害！你是怎么做到的？”
　　贺与非微微一笑，忽地足尖点地，整个人居然飘了起来，满地雪花被他拂起，旋到半空中，悠悠飘动。他绕着我转了一个大圈，又回到原地。青色的长衫被风鼓起，整个人恍如谪仙。
　　我目瞪口呆，一屁股坐在地上。等回过神来，发现他正低头笑吟吟地看我。我连忙扑到他身上去：“好厉害！好厉害好厉害！教我好不好？”
　　“宁儿！”院门口传来母亲的声音。
　　我回头一看，母亲正披着外袄，立在院门口，显然也看到了刚才的一幕，满脸错愕。小影侍立在她身旁，同样满眼惊叹，不过是少女的星星眼。
　　我没想到母亲回来得如此快，有些尴尬，连忙放开贺与非，垂手规规矩矩站好。
　　母亲缓步走了过来，盯了贺与非半晌，问道：“你便是千雪带回来的那个孩子吧。”
　　“白夫人果然聪慧过人。”贺与非拱手笑道，“义父赐名贺与非。”
　　母亲点点头，脸色和缓许多，也笑着说：“既然来了，就进去喝杯热茶暖暖身子吧。”她顿了顿，又说道，“方才这招踏雪，实在使得精妙。看不出你小小年纪，竟怀有如此绝技！”
　　“夫人过奖！”贺与非道。
　　我转转眼珠，原来这招叫踏雪，恩，记住了记住了。
　　母亲拉过我的手，心疼地埋怨：“你这傻孩子，雪人有什么好堆的，把手冻成这样，快跟我们回屋。”
　　我转了身，乖乖跟在母亲身旁，却发现母亲并没有挪动步子，只是呆呆地站定了。我奇怪地抬头，却发现她的目光定在院外。我也向那边望去，却黑糊糊什么也看不清。
　　“与非，过来。”
　　黑暗中传来男人的声音，有些低沉，语速很慢，却有着不可抗拒的威严。
　　贺与非抱歉地看看母亲，点头道：“是，义父。”说着，便向院外走去。
　　我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拉住他的衣襟下摆，怯怯开口：“那个……踏雪……你要记得教我哦。”
　　他有些诧异，但还是笑着点了点头，接着大步走出去。
　　我感到母亲的身体在微微颤抖，看着那团浓重的黑暗，我不由怕起外面的那个男人来。这是我与贺千雪第一次见面，他却并未看我一眼，我也并未看到他，甚至不知道外面的就是我的父亲，和我不过十步之遥。
　　贺与非走了出去，融进黑暗中，便什么也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