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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章 暗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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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个周末预报的雨不知下到哪里去了,到了这周四又姗姗而来,从早上起就绵绵不断。太阳都被云遮住了,天阴阴的,冷风夹雨,洗刷着窗外的植物。
办公室里一早便开起了灯,黄鹦有时向外看一眼,似乎连课间走来走去的学生都比平时看上去要没精打采些。她不由想起以前上初中的时候,她们的小团体里有“黑色星期四”的说法,好像这天的课表上总会有两节连堂课,不是数学,就是物理,而且总觉得每到周四,作业就特别地多。后来有一阵子,还觉得一到周四就会下雨,体育课老是泡汤。
现在想起来挺有趣的,即使是一个错误的观念,也会有越来越多的佐证来加固它,最后就牢牢地扎根在心里了。
黑色星期四啊……等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发现自己脑子里哼起了那首《Gloomy Sunday》,竟然还记得开头的大部份歌词,和着雨景,真是阴郁无比……她赶紧打住。
继续低头看早上交来的作业,红笔在手中漫不经心地打转,灵巧娴熟。这些天来,她觉得自己过得越来越踏实了,真的是个上进不足本分有余的人民教师了。日子就这样一天重复一天,像要将她引入某种惯性的陷阱。
或者,是惰性的陷阱吧。有人曾经对她说过:“你看这世上无数的人,他们都在惰性的陷阱里。”
指间的笔停止了旋转。
桌上的记事本里夹了一张纸,她又把它抽了出来,盯着自己写的那行字发呆:“解铃还需系铃人。”凝目看了几个来回,又重新夹回了本子里。
“黄老师……黄老师?”
“啊?”她猛地回到现实,抬起头来。
“今天上午的教研会,庄老师让你也来参加。你第三节没课了吧?”
“没有……”
“那10点钟在小会议室,记得哦!”
那位老师走后,黄鹦只剩下发呆的份。今天上午虽然是非正式的讨论会,但黄鹦这样的代课老师,向来只有资格出席那些正式的、放水的、凑数的全体会议,突然被叫去参加组长的vip小聚茶话会,怎能不受宠若惊?
受宠若惊的结果就是,会议的大半程她都在装鹌鹑,装着装着走神了。黄鹦抱着一个笔记本,看着围坐在桌边的其他人,看着他们翻查手里的材料,严肃地争论或是轻松地玩笑,也看着坐在此时此处的自己。
一直有种模糊的感觉,在这一刻变得清晰了。这是多么平凡、正常、恬淡而又紧凑的生活啊,她现在过着的就是这么一种生活,她原本该过的也就是这么一种人生。当然,也许会逼自己走得更高更远,但本质上都是一样的。难道偏离的轨迹又转回来了?这是她的错觉吗?
等她从自我的迷思中逛了一圈回来,人家的会都快要开完了。黄鹦暗自惭愧,幸好没人给她发言的机会,大概,在会议的前三分钟之后,也就没人注意到她的出席了吧。
她的侥幸很快被无情地打碎了。走出会议室后,相识的老师赶去上下一堂课了,黄鹦落了单,这时,组长庄老师却在身后叫住了她。
“第一次参加我们的小会,有点紧张哦?”庄老师笑眯眯地问。这是个年纪四十开外的女教师,脾气好,但领导学生和老师都很有一套。黄鹦相信她一定早就发现自己心不在焉了,只是不直接捅破。
黄鹦被她那样笑眯眯地看着,已是心虚得不得了,觉得很对不起她指名要自己参加的好意。一不留神,实话溜出来了:“其实……其实我有点走神了。”
说罢头都抬不起来了。庄老师没接茬,她只好又硬着头皮解释:“我以前是在这里上初中的,现在想不到变成了老师,看着其它老师在讨论教学方法,我就觉得……自己也能在他们当中,很不可思义。”
黄鹦的内心:苍天啊大地,我在讲什么!会被当成奇葩了啦!
庄老师果然一下没反应过来,但只过了片刻,她突然笑出声来,叹道:“唉哟!”
黄鹦心里“咯噔”一下:果然觉得我很好笑吧。好吧好吧,笑出来总比一脸怪异地岔开话题要好。
想不到的是,庄老师笑是笑了,过后却推心置腹地说:“你知道的,我在学校教了二十多年书啦。而且我初中也和你一样在这里读的,不单初中,高中也是,除了上大学那几年,我这半辈子就没离开过这所学校。”
黄鹦只能道:“啊……”但她也只需要说个“啊”,对于喜欢和人聊天而且不分亲疏的庄老师来说就够了。
“呵呵,”庄老师自己替黄鹦补白:“这才不可思义吧?我真觉得好像从没走出过这所学校的大门,不过也没什么遗憾的。我还会一直做到退休,几次市里调动,我也懒得去别的学校。”
黄鹦想不到她会和自己说这么多,开始怀疑她主动搭讪的目的不是要批评她开会跑神,就是想跟她熟络一下。这老师还真可爱,怪不得大家都肯服她。
走到黄鹦的办公室前,庄老师拉住她说:“这周国庆之前大家想搞个聚餐,本来一直要组织的,都没时间,就是为了欢迎一下你们新老师。呵呵,也让年轻人互相认识一下,平时都忙着上自己的课,多孤单呀!等定下来我们再通知啊,一定参加啊。”
“哦,好……”黄鹦说着,心道:这周?这周就只剩明天了啊。她转头目送庄老师的背影,想起她的话,后知后觉地有些感慨。感慨之余,神色间又闪过了一丝灵光。
回到办公室后,她向另一位老师问道:“庄老师一直都带高一高二吗?”
“应该是吧!”那位老师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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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学第四周,黄鹦的书教到了第四单元。她之前拿课本考过何思桐,看她还记得多少,思桐一脸茫然,拿过书翻了一下,笑道:“什么嘛,和我们当年的教材不一样啊。”黄鹦道:“是吗?可他们说这套教材已经用了十年了啊!”何思桐重新看了半天,又不确定了。到现在她们也没搞清楚这是不是和以前同样的教材。结果就是每次打开课本,黄鹦就会好奇这件事,虽然很无聊。
下午第二堂课,离下课还有十分钟,黄鹦正在给学生们小测。她在讲台和前排之间的过道上来回走动,从第一组走到第五组时念一个句子,从第五组走回第一组时再念下一句,让同学们听写。但她自己是空着手的,并不需要参看课本。
于是又很闲,可以一心二用了。
她向走廊上看了看,空旷无人,只有天井里满地浇湿的落叶红花,仍是夏天的颜色。那个少年,今天也没有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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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学后,黄鹦估计思桐也下班了,便给她打电话。其实她早晨出门前已经说过今天要带晚自习,晚饭在学校吃,不过担心她没听进去。
听思桐的语气,果然已经把早上的事忘了。两人说了一会,黄鹦忍不住问:“你干嘛了?声音听起来怎么这么累?”
思桐在电话里没精打采地说:“是啊,一到下雨天我就容易生病。”
“你生病了?”黄鹦问。
“还没……”
黄鹦听她语气,轻斥道:“说得好像你就会生病似的。”
“真的。我觉得这场雨感觉很不好。”何思桐闷闷地说:“今天又是星期四。”
有一瞬间,黄鹦忽然想哭,也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一种感动,就像在弥漫着灰尘、杂乱无章的仓库里,偶然发现了你以为再也找不到的东西,不论那是什么,或者对现在而言什么也不是。
“少胡思乱想一点,好好上班啦。”黄鹦道。
“好吧。”何思桐难得乖巧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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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自习从七点半开始,教学楼上灯火通明,操场和其它地方夜雨阑珊,不论里里外外,都是一片寂静。校园中,树木茂密的地方形成一团团阴影,但靠近些看,那些叶片在灯光和雨水的笼罩下都闪现出银亮的光泽。
课间休息的时候,雨正好停了,月亮从云中探出头来,照得大地一片清华。许多学生离开大楼,到操场上散步或锻炼,其他的也不愿待在教室里,全都聚集在走廊和楼道聊天嬉闹。一时间,夜幕下又充斥着喧哗嘈杂。
黄鹦自己初中的时候从没上过晚自习,她有种新鲜的体验,觉得整个世界除了这个教学区外,都安静得像是再没有其它人类存在。他们成了唯一的,孤独又热闹的夜晚的族群。
她虽然已经来了快一个月,对高中部却还不太熟悉。白天不是上课,就是待在办公室里,趁着晚自习的十五分钟休息,倒可以四处走走。
不过现在,可以开发的路线已经很少了。事实上,自上次那件“事故”之后,她也不敢再随便开发了。
她头两次带晚自习的时候,连下课都老老实实地坐在教室里,后来才知道是可以随便走的,晚自习不比白天上课,就是中途离开一会儿也没有问题。所以那天,下课铃一响,她就和学生们一道走出了教室。
她朝着实验楼的方向散步过去,渐渐走到了人群稀少的地方。
从拐弯处看去,实验楼黑洞洞的,一间间化学、物理和生物实验室大门紧闭,在夜色中仿佛变得陌生而神秘。她知道肯定有许多学生把实验楼当作怪谭圣地,不敢在晚上接近,所以走到那里时,反而更没顾忌,甩开胳膊腿自由自在地溜达起来。
“啊!”
“呃!”
“对不起!”
那句道歉出自黄鹦嘴里,脱口而出之后,她才发现自己撞到了一对男女同学,并肩坐在暗不溜丘的角落里,没到跟前谁也看不见。黄鹦登时明白了,这对倒霉的小情侣好容易找到了一个僻静的地方,正在交流谈心,却被她横地里杀出,两下一照面,惊得小脸蛋煞白煞白的。
黄鹦也顿时吓呆,没防备他们那么大的反应,回过神来,不由自主地又来了一句:“啊,对不起……”
镇定地走出几步之后,她才反应过来:咦?我不是老师么。
那对男女同学在校园里月下约会,被当场撞破,一看是个老师,正感大祸临头,结果这老师居然还跟他们道歉。半晌,那个男生转头,对他女朋友说了一句哲言:“人生,真是充满了戏剧性啊。”
至于黄老师,只有无言以对自己神圣的职责。
后来她把这件事讲给何思桐听,被好好笑话了一顿。思桐告诉她,在高中部,晚自习就是情侣出没的黄金时段,她还没到操场上去看看呢,草坪中间全是一对一对的“love birds”。
黄鹦自此打消了到操场散步的念头。不过现在下课,她还是会出去呼吸新鲜空气,尤其是雨后,夜凉风清,草木芬芳,靠在走廊上也能闻得到。
她很想把上半身再探出去一点,不过自知这个动作看上去将比较幼稚,只好忍住。
一阵风吹得头发散了,她举手压了压,转头之间,发现连接两楼的回廊后面,好像有一段架空的石桥。她左看右看,不知道那是通往哪里的,不过应该没人会走到那么远。
黄鹦向来喜欢视野开阔的地方,那里处于高处,又没有炫眼的灯光,她自然就被吸引了,看看时间还足够,便迈着轻快地步子朝那儿走去。
靠近时仰头一看,原来后面就是学校新建的图书馆。对她来说是新建的,只因在她初三那年图书馆还没竣工,但距离现在也有八九年了。
她向上爬了两层楼,来到高二的地盘才找到正确的出口。三楼的那段走廊并不是封闭的,而是和一道宽大的石阶相连,石阶斜向上走,连接一道宽阔的石桥,尽头就是图书馆的大楼,学生们可以直接从教学楼走上来,不必绕到图书馆的前门。
石阶下端的走廊灯光如昼,上面却只有月色皎洁。黄鹦来到台阶前,向上望去,脚下蓦地一顿。
——是他。
距离上次的交谈,算来已有一个星期了,她也没想到会在这里突然遇见。他站在两侧露天的甬道中间,一手扶着拦杆,身影暴露在明亮的月光之下,在她看去,就像是博物馆里陈列在白炽灯下的一件雕塑,清楚分明,而又无比隐晦。
几乎同时,他也看见了她,那目光是在看一个未经许可的闯入者。
黄鹦没有说声“对不起”然后自觉回避,她硬着头皮走上了石阶,打招呼道:“原来你在这里。”
“我都不知道我们学校还有这样的地方呢。”黄鹦道:“晚上和白天的感觉完全不一样啊,是吧。”
石桥甬道四面贯通,穹顶高挑,到了晚上月色如水,风如潮汐,就像站在天台上一样,一眼能够望到学校外面的马路灯光。
“你以前也经常在这里吗?”
少年终于转过头来正眼看她,除了目光带着一种不快地审视,倒也没有太明显的敌意,黄鹦稍微放心了。他甚至开口答了一句:“大概吧。”
大概吧。黄鹦捉摸着这个措辞,觉得似乎还能再进一尺。于是她坦白道:“我上次说了谎。还记得吗,我跟你说我以前是初三七班的……其实不是,我当初的班级是六班。”
他似乎不感兴趣,但黄鹦看见他微微皱了皱眉。黄鹦说:“你不问我想干嘛?”
“关我什么事?”
教学楼里传来了上课的铃声。黄鹦吸了口气,盯着那神态冷漠的少年:“你还记得自己的名字吗?”
月光皎洁,黄鹦的影子孤单地投在苍白的石板上。她说:“秦旸,你是怎么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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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自习在十点结束,身穿校服背着书包的学生们涌出校门,像蓝色的潮水和白色的浪花一般,逐渐分成细流,朝不同的方向散去。
马路上车来车往,川流不息。灯光闪过的地方,照见了银丝般的细雨,倏忽又隐入夜色之中。车站上挤满了学生,有的疲惫安静,有的精力高涨,黄鹦避开后者,站在几个落单的学生之间,也掏出了手机。
一排大大小小的发光屏幕,无非是上网、聊天、看小说,再加一个实时公交查询。
黄鹦除外。她打开了电子日历。
2014年九月,她的手指在屏幕上一划,2014年八月,再一划,七月。每隔一秒,她便往回翻一个月,九秒钟之后,她在2013年,又过十二秒,来到了2012年……如此下去。
八十五秒后,她的指尖触摸到了2006年的九月。是这一年吗?他们刚升上高二……犹豫间,她翻到了八月,接着又回到九月,十月,十一月,然后便关掉了屏幕,将手机收回包里,专心等车。
黄鹦用这种方式来感受时间,一秒变成一月,慢慢地回溯,在短暂的片刻中丈量现在与过去之间的距离。
在吵杂的车站、人群和等车的间隙,她的心无法专注地沉入时光之中,这么做只是让自己获得一个大致的概念。她想知道八年是多长。尤其是,对时间已经停止的人来说。
也许只有一天,之前和之后都是空白。又或者长得像永恒,所以什么都忘了。
唉。她又怎么会知道……怎么可能知道呢?
黄鹦仰起头,看着天上几乎找不到的星星,你觉得那里好像有一颗,凝目细看时又不见了。要是再看下去,你都不确定那是天幕还是云底了。她回想自己从开始到现在的行动,会不会都太草率了,有没有弄巧成拙?是不是应该更有耐心一点呢……
公交车进站的时候,黄鹦却是从车站后面上气不接下气地赶上来的,差一点便要错过。她的手里提着一个纸袋,里面是刚刚跑去买的麻薯,还热呼着。
幸亏小店还开着门,带这个回去给何思桐吃,看她还装不装林黛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