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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轨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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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零一四年八月三十一日,天气晴朗,这个城市的夏天绿树成荫,点缀在各种浅色的楼房和深色的马路之间,蝉声夹杂着公路上的噪音,不分彼此。
记忆中是这样的,不过此刻还未到达。公交车行驶在距离地面十多米的高架桥上,正向着市区靠近,透过车窗,只能看见一大片水田——也可能是长草的池塘,偶而经过一小群现代化的楼房,伫立在黄土裸露的工地上,与周围的风景格格不入。
这天正好是星期日,早上八点多钟,车上的乘客大概只有平时的三分之一,有一些人站着,但车子的后部还有空位。没有遇到传说中挤得双脚着不了地的恐怖情形,实在让人松了口气。
黄鹦单独坐在靠窗的位子上,静静地发呆。她的脚边搁着一个小巧的旅行袋,看上去也没怎么装满,除此之外,就只有身上挎着的一个小包,那里面有一张专为游客设计的地图,各处景点,酒店和有名气的饭馆都用醒目的记号标了出来。想到这是自己出生并成长到十几岁的城市,还真有点讽刺。
一开始还想专心看清从效外到市区的过渡,但是一眨眼就到了高楼林立,道路纵横的地方,车外的嘈杂喧嚣密集到了可以被忽略的地步,黄鹦迟钝地回过神来,感觉就像是在森林里走丢的人,自己说不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迷路的。
不过从现在开始她得保持清醒,否则很容易就会坐过站。这个城市太小了,又繁华过头,按照很久以前的经验,即使你错过目的地仅零点几公里之遥,能够找回去的机率也非常小。
驶进市区以后,上车的人越来越多了,没多久黄鹦就给一位老人家让了座,提着旅行袋奋力挤到了后门边,决定守住这个位置直到下车。
她差不多是被弹下去的,在路牙上绊了一跤,幸好穿的是平跟鞋,稳稳地站住了。从二十二度的空调车上一下来,就仿佛掉进了火炉,脑门上立刻开始冒汗。但黄鹦忍不住微笑起来,因为这种感觉是那么熟悉。
她站在一棵大凤凰树下,火红的花,鲜绿的叶,马路上到处点缀着这种色彩,真是具有加温效果的景致呢。她躲进一棵树荫底下,掏出地图看了看,不太确定地往右边走去。
走着走着,亲切的感觉就像是迎面吹来的微风一样,她看见了学校砖红色的围墙,围墙上部的栏杆上装饰着枫叶形状的雕刻,自己以前从未认真地欣赏过这个设计,现在看起来才觉得很有特色。她像独自前往夏令营的小学生一样战战兢兢地走进传达室,差点开口叫三十多岁的警卫“叔叔”。
哇啊黄鹦你真的是……她在脑子里蹦出的状态已经是个绿色的“panic”,至于为什么是绿色,她也不知道。
好不容易和接应的老师通上电话(其实非常容易),黄鹦被客气地请进了学校,而且她没有开口请求,警卫就主动叫道:“黄老师?”她一时没反应过来,愣愣地看着警卫,后者热情地表示她完全可以把行李先寄放在传达室里,等回来的时候再拿。黄鹦受宠若惊,结结巴巴地表达了感谢。
还没正式开学,校园里空空的,她穿过阳光灿烂的前庭,走进阴凉的教学楼里。
办公室里一团混乱。黄鹦把从教务处拿来的两张纸交给了负责的年段长,又和自己学科的组长打过招呼之后,便无所事事,没人搭理了。老师们在开学的前一天忙着整理上个学年的办公室,每个人都在自己的座位上收拾着,黄鹦尴尬地站在一边,不知道该不该帮忙,也不知道明天自己应该到哪个地方报到,因为新学年整个年段的同学都会换到新的教室去,通常是更上一层楼,老师们也要跟着搬家。但黄鹦要教的是新高一的学生,她现在站的地方却在三楼,加上如今一个年段不是十八个班,而是二十六个班,在她模糊的记忆中每条走廊的教室大概有十间左右……这么复杂的因素,实在不知道要怎么推理。
她现在唯一确认的东西,就是一张课程表,一堆课本和教辅。然后……然后呢?
有两种可能性,一种是别人认为你应该什么都知道,第二种是别人认为你什么都不必知道。黄鹦看了一眼今天刚拿到的课程表,她突然很想哭。课表上,周一的第二节就写着英语课。
不过后来,事情还是比较顺坦的,黄鹦在第一次开口询问之后,就立即得到了一个心仪的工作,她可以坐在靠墙的一个玻璃橱旁边,把里面的东西分类堆出来。这些东西是办公室共有的,意思就是不属于任何一个老师的个人物品,它们包括多余的花名册,班集活动照,学校的通知、传单,还有许多奖状、校庆纪念品之类。黄鹦一边高兴地整理着,一边想道:那么以前这些东西是谁来收拾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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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妈妈,那个电话簿我丢掉了哦,恩,五斗柜第二个抽屉里那个。”何思桐在自家的客厅里打电话,在她周围堆了一地的杂物,她的一只脚正踩在一把坏掉的旧椅子上,前后摇摆着,没拿手机的那只手握着一个封皮是蓝色绒布的本子。
“没用了啦,那些人我几百年都没联系了……对啊……那好。”她一边说,一边松开手指,本子加入了待处理的一地废品之中。
思桐继续对着电话说:“花架上那个瓶子还要不要?好好,放着就放着……那还有以前那套旧的碗碟和茶具呢?很久以前的那个?还有那个高压锅,你一直说要拿去修,结果到现在不还是坏的嘛,真是……”
她一边讲电话,一边在几个屋里来来回回,把不要的东西都丢到客厅的大门前,这个活动已经进行了一早上,她早就汗流浃背,满手是灰,但片刻也没有停下来休息。
何思桐并不是热爱干活或整洁的人,事实上她现在就满肚子牢骚。可是一旦动起手来,她就不肯善罢干休,家里的所有橱子柜子都被她掏空了,不论是旧锅旧盆,衣服娃娃,没用的□□、名片,还有跟本说都说不清楚的五花八门的东西,她都恨不得一次性全都清理干净,这样以后才能舒舒服服地住下来。
这个家里积得最多的还是她学生时代的东西,本该在上大学之前就收拾掉的,那时大概是太懒了,又或者觉得自己反正都要离开好几年,所以丢下一堆烂摊子不管了。现在父母退休回老家养老,而她研究生毕业,顺其自然地就在本市找了个工作,正好搬回来住。用父母的话来说就是“省下房租当嫁妆”。
这年头谁还需要嫁妆啊,啧。她从厨房收拾了出来,最后来到自己的房间里,插着腰站在阔别多年的书桌和书橱前面,审视一番该从何下手。
——简直要崩溃了。一个人从小学到高中所能积累下来的巨大“财富”,着实令她叹为观止,而那个人就是她自己,这一点更加令她震撼。真的是震撼。
“啊……我不想动这里了……”看了半分钟后,她终于虚弱地说。
于是她从房间退了出来,回到客厅里,四下看了一眼,绝望地发现,经过两个小时的“整理”,这房子现在没法住人了。
“我为什么要做这种事情……”她伤心地自问。今天的计划本不是这样的,一个多月的培训换来的宝贵假期,谁会把它花在劳动上?更何况是假期的最后一天,明天还要一身酸痛地在七点半爬起来去上班。
早上起来就应该直接开电脑上网,去动那抽屉干什么!何思桐愤恨地想。但是,错误的开始就意味着错误的继续,错误的继续就意味着错误的结束。因为她停不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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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理那些照片的时候,黄鹦有些头痛。她不知道应该按大小还是按时间来排,最后在长凳上堆出了好几叠,看起来就像随手乱放的一样。有个老师见她手忙脚乱的,笑呵呵地对她说:“唉,你不用那么认真啦,都堆在一起就好了,没关系的。”黄鹦不好意思地点点头说,“哦,好。”加紧收拾起来,不敢再一张一张慢吞吞地边看边整理了。
黄鹦把相片、奖状、纪念品等等都分类放好了,最后轮到那些堆了两层柜子的花名册。没人注意,她又开始磨洋工,时不时停下来翻翻看看。名单大多都是两三张纸钉在一起的,有的是单面打印,有的是双面,还有一些零散的纸,说是花名册,其实跟本就没有成“册”的。名单的格式也不一致,有的印着“高二某班”,有的则是“XX级高一某班”,还有的是用红笔或铅笔标记在一角,另一些则只有没头没尾的名单,因为名字前面都是班级座号而不是学号,所以,想知道他们在学校历史上的位置,就只有靠某位资深老师的记忆力了。
“11级的……这个也是11级,这是09的,08的……”黄鹦尽量把它们按年级分起来,偶然发现一份早至03年的花名册,暗自惊讶了一把,将这两页十一年的古董小心地压在最底层。
整到一半,黄鹦开始一心二用了,暗自计算着自己上高中的话应该是哪一级。虽然今年还不到二十四岁,但学生时代的事已经需要用推算的,而不能直接想起来了。这就是无情的岁月呀。好像脑子也开始不好使了……小学毕业是哪年来着?零……不对,一二年好像?啊啊,是零二年啦笨蛋。零三、零四、零五……零五年初中毕业的话,高中应该算零五级还是零六级?呃……
她又翻了翻叠在下层的好几年前的花名册,每一级只有三五个班的名单在这里,但上面说不定就有自己的初中同学呢——但是不会有自己的名字,不管是零五级,零六级,还是零七零八,把高中部所有办公室的旧名册都拿来,也没有的。
黄鹦把柜子里剩下的花名册都抱出来,轻轻抖落灰尘,继续整理。可惜其它老师都在,她不能一一细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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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碰!”
橱子的门终于打开了,何思桐重重地往后栽倒,脊椎撞在了床沿上,痛得眼泪都出来了。她坐了半分钟才站起来,把床铺往后推,挪出一些空间来。
“我这是造了什么孽,造了什么孽……”她一边使劲,一边咬牙切齿地念着。床铺上堆满了从书柜里清出来的书,因此重了至少一半,那都是些以前宝贝过,现在还舍不得扔,但是很可能这辈子不会再翻的旧书。至于其它课本教辅,还有很久以前的习题集、笔记本等等,全都和客厅里的旧报纸堆在一起了。高中统一定的全套名著则搁在书桌上,它们的命运还有待考量,何思桐想着它们或许还能卖不少钱,现在的学生不都还需要这些么。
床挪开后,她总算能舒服地垫张报纸坐下来了。面前是书柜底部的橱子,打开后发出一股旧木头的味道,还有淡得快闻不出的樟脑味。思桐真感激自己当年放了一包樟脑丸进去,否则现在里面不知成什么动物世界了,想想就可怕。她眯起眼睛在黑暗中摸索着,抱出几个沉重的月饼盒,里面当然不是月饼,而是以前留作纪念的乱七八糟的东西,她大概从初二还是初三的时候开始做这种事。那时好像值得珍藏的东西特别多,到了大学以后就一样也没有了。
她把盒子抱出来后,没有打开,直接搁在了地板上。她其实蛮清楚里面都有什么,不过人长大后就不会有心情去翻小时候的作文本、生日卡了,留着只是留着。
让她意想不到是,橱子里竟然还掏出了一摞少女漫画,思桐小心翼翼地拎起几本,看她的表情,似乎要用鼻子闻一闻才能确定这是不是自己的东西。她用报纸把这些花花绿绿的漫画书包了一包,搁在一边,把那几个月饼盒重新放回去,最后关上木门,拉了拉,果然又卡住了。
好吧。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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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鹦帮着老师们把东西搬到了新的办公室,不动声色就解开了“第一天在哪个坐标上班”的悬疑,她很满意。但是下一秒,大家就开始讨论午饭的问题,然后那位先前和自己说笑(?)的老师就转头对她道:“小黄老师呢?跟我们一起吧?今天也辛苦了啊,王老师请客,哈哈。”
那位王老师,还有其它老师就加入了“哈哈,嘿嘿”的队伍之中。黄鹦的绿色“panic”又亮起来了,她不得不打岔道:“不用了!”
没人理会,她又说:“真的不用了!那个,我和朋友约好中午一起……”
大家谈笑着,没人强求了,搞得黄鹦的认真变得很可笑。她真想快点离开这里。
其它老师一起到校外下馆子,黄鹦故意去了趟厕所和他们错开,然后自己一个人在校园里逛了起来。
走了一阵,她凭着印象绕了条路,没想到真的来到了一片草地上,那里有条灌木掩映的小径,还有两张石头乒乓球桌。就在刚才,她还在怀疑,自己是真记得有这个地方呢,还是头脑里想象出来的,或者把哪段梦境稼接到了现实里也未可知。
所以一见之下,她就像发现了秘密花园般欣喜。头顶是一棵大榕树的树荫,垂下一把把长长的根须,石桌上落满了另一棵树的叶子,可能是一棵芒果树,或者是……桑树?榆树?梧桐树?
黄鹦半仰着头,在树下缓缓地踱步。那些绿影重叠,错落有致的枝叶将她的目光吸引了很久,直到发现天色微微地暗了下来,风也凉了一些,她才想起早上听哪位老师说过,今天午后会有人工降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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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思桐跑下楼,站住脚,往几条小路上张望了一会儿,然后往右面走去。她折腾到现在,连喘个气都嫌累,但还是不肯稍歇,出门也不撑伞,顶着酷热大步流星地往前赶。
来到一处街角,有几个人站在树荫下抽烟,一边看着另外几个人打牌。何思桐走上前去,其中一人倒很热情,主动问道:“怎么啦?”
“那个……”思桐说,“我想请问一下,这附近有收垃圾的人吗?”
“收垃圾的人?”那中年男人叼着烟,皱眉斜睨着她。
“呃,就是上门收那些旧报纸,还有纸皮什么的……”
“哦!”那人大声道,“什么叫‘收垃圾’的人,回收废品的啦!”
何思桐想,不是一样的么?那人还在意尤味尽地啐啐念,始终斜眼看着她。
她连恼火的力气都没有,也懒得再问一句,径自转身走了,没听清身后议论的言语。只是奇怪这些人哪来的那么多精神,这鬼天闷热得令人发指,就是走在树荫下她都觉得快要窒息了。
隐约间,她像是听到了打雷,抬头向天上的云层看去。
“不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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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棵到底是什么树呢?
黄鹦站在小径上呆呆地思索。犹豫半晌,还是踩上了草坪,来到树下。
树上的叶子是圆圆的马蹄型,一枝枝垂挂着,萧萧疏疏,柔韧优美。黄鹦怎么也想不起来,这是不是一棵花树,她有没有见过它开花?她先时没注意到这里还有一张乒乓球石桌,一半荫蔽在了低垂的枝叶下,平时肯定没人使用了。
在转身离开的时候,她的头发似乎给枝条勾了一下,带得半棵树都哗哗地响了起来,叶子“啪嚓、啪嚓”掉在地上。忽然间,有个人从树荫后面探出了半个身子。
黄鹦吓了一跳,待看清时,见是个模样清秀的男生,白衬衣的胸口绣着蓝色的校徽。
她的目光和对方撞上,那张脸的表情完全淡定自若,静静地看了她一秒,眼神迅速转为无聊。
“呃……”黄鹦说,她的一手还举着当成单反用的手机,慢了半拍才接道:“不好意思。”
她说罢,后退了一步,忽然又站住,端起笑脸问:“你是这儿的学生?”
他伸了一下盘在石桌上的腿,回了一声:“嗯。”阳光在他的侧脸上晃了一下,皮肤很白,却不像平常人被阳光照到时白得那么显眼,反而有些虚恍。不过这时的阳光本就有些薄淡了,天空也不似早上晴朗。
“今天还没开始上课吧,这么早就回学校了啊?”黄鹦说道,一边四下扫了一眼,其实也不是要看什么。
男生伸了一个懒腰,手臂放下时又弄得头上的枝叶簌簌摇晃,像起了阵风似的。他回答道:“我住校。”
黄鹦想起之前在教学楼里,倒是还见到一些同学在教室自习,那应该都是提前到校的住宿生。她“哦”了一声,恍然大悟似的。
坐在石桌上的少年比她站着还要高一些,大半个身子笼罩在婆娑摇摆的树影底下,但是白色的校服衬衫还是很显眼的,黄鹦之前竟一点也没注意到。她点着头后退,表示“不打扰你了,我走了”,这时,那男生却好奇又怀疑地问了一句:“你是老师?”
黄鹦不好意思地笑了:“对呀。我这学期才新来的,在高中部。”她看了看少年的模样,端正了自己的仪态,很官方地说:“我从明天开始教高一,说不定会碰面?”
对方没有像她预期的那样,回答自己是哪个年级的,只是对付着点了下头,不带认同的意思。
天色阴得很快,气压也降低了,午后的一场大雨就要到来。在离开这片草地之前,黄鹦却忘了提醒那个男生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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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把人带到六楼,何思桐已经上气不接下气了。不过总算快搞定了,她欣慰地想。
回收废品的人跟着她走进屋子,把手里的几个麻袋摊开来。
“呐,这些,我都搬出来了。”她指给他看客厅里的一堆废旧物品。
结果那人说,除了纸的和铁的,其余一概不要。
思桐想了一下,说:“那这样吧,你帮我把其它这些东西也搬到楼下垃圾筒里,那些书啊报纸啊,还有铁锅什么的,你就直接拿走,不要钱了。”
对方听后笑出一脸的褶子来:“这我们不收的东西,怎么帮你搬呢,真是……这么多东西从六楼搬下去,我也没办法啊。”
何思桐道:“所以说我自己搬不了嘛,就想请你帮我这个忙好不好?本来按斤卖的那些,就不算你钱了嘛,这样也不行吗?”
对方还是一脸怪相地笑笑,一边摆手摇头,说那些加起来也没多少钱啊。
“怎么没多少钱?这里没有一百斤也有九十斤的书了,还不算那么多纸皮呢。”
她一边说,那人一边不耐烦地翻眼。思桐忍了一口气,最后道:“那,要不我给你钱吧。”
然而,那人好像没听见似的,指手划脚地大声说:“你那些垃圾要你自己搬啦!而且你住六楼这么高,本来我们是不上来收的,那些书你也得自己搬下去才行的啦……”
何思桐没有吱声,脸色慢慢沉了下来。
那人说罢,叹着气晃到一边,开始拿那些堆叠整齐的书报。何思桐冷冷地看着他,等他装了半个麻袋时,开口道:“你不帮我搬其它东西,这些书我也不卖了。”
那人像是吃了一惊:“你不是说要卖的吗?”说完不理何思桐,继续收拾起来。
“你别动!”何思桐喝道:“这是我的东西,我说不卖就不卖了!”
“你这人怎么这样?我都跟你上来了?”
“我就是这样,你要么把其它东西一起搬下去,要么一张纸也别拿。”
“操!”
思桐胸口一热,强忍着怒火。因为她知道自己讨不了便宜。
等人走了以后,她还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半晌一动不动。客厅一角,从麻袋里胡乱倒回地上的书折的折,破的破,虽说本就是要当废纸卖了的,但还是让人看着可惜。
有一瞬间,她的脸上掠过一丝深切的厌恶,分不清究竟是对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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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一点,大雨“唰”地一声,干脆地落了下来。
黄鹦坐在校食堂的一楼,靠近半开的大门,凉风卷着雨雾经过身边,游荡在空空的大厅里。她望着雨水将校园里的树木打湿,红砖绿影一重一重地远去,间或是几簇亮色的夏花,开在灌木和树稍间,火热的风情被雨水一洗,变得乖巧可爱起来。面前的桌上只有一杯温茶,白汽腾起,时不时被风吹乱。
校园之外,那些车来人往的大街小巷,却并不因为下雨而变得清新。地上浑水成流,车过时溅起大片水花,引得行人怪叫躲闪,雨水打在无数屋檐车顶,伞上叶上,声音混杂进道路的喧嚣之中。突来的大雨使得人人手忙脚乱,不时有车辆打破规矩,按响尖锐的喇叭。
这场降雨使何思桐不得不待在家里,歇下手脚。她挨着饿,对着满屋未收拾的烂摊子,时不时气急败坏地瞪一眼窗外的雨帘,除了焦燥,还是焦燥。
到三点多钟的时候,不知怎么又下了一阵小雨。何思桐再次出门,已换了身鲜亮的衣服——为了不让自己觉得半死不活。她推开便利店的门,甩了甩湿答答的雨伞,不高兴地暗骂天气:“尿频、尿急、尿不尽。”
便利店的隔壁是一家房屋中介,门口用黄纸贴着一大票售房租房的广告,有个年轻女子站在那儿,抬头貌似很认真地读着上面的信息,但仔细一看表情,又好像一脸懵懂。
思桐在店里绕来绕去,拿拿这个,看看那个,却没有一样想吃的,觉得很失望。她两次经过窗边,都看见那个站在中介门前的身影,虽然隔着玻璃,且只有侧面,但在第一时间她就想到了一个人,只是自己没戴眼镜,无法确认。
真的会这么巧吗?思桐想了想,又走开了,仍旧寻找她的午饭,最后勉强拿了两条巧克力和一盒豆奶到柜台结算。推门出去,那姑娘还在原地,思桐正对着她往前走,趁她看广告看得认真,就一直盯着人瞧,直到越过了她的身后,继续朝前走去。
在五六步远的地方,思桐还是停了下来,回过身,默了一秒,才开口。
“黄鹦?”
女子转过头来,眼含惊讶地看着思桐,惊讶之后却是茫然。
思桐的目光暗了一暗,随即却亲热地笑道:“什么呀,我是何思桐啊!”
就这样,在寻常的马路边,两个初中同学不期而遇了。
黄鹦刚住进附近的便捷酒店,思桐建议大家不忙的话,就一起喝杯茶,于是两人找了间冷清的咖啡馆,思桐顺便点了些东西填肚子。
她们谈了谈各自的近况,互相恭喜开始工作了,正式成为了社会人。又聊了一些学生时代的回忆,可惜没怎么命中双方都印象鲜明的事情,变成牛头不对马嘴。
思桐一直表现得过分热络,像在应酬客人,黄鹦却显得冷淡多了。直到东西都上来了,两人又默默地喝着面前的饮料,一时无话。
过了一会儿,思桐突然往沙发里一靠,歪着头看黄鹦,缓缓眯起了两只眼睛。黄鹦看了她一眼,低头照旧喝水。
“你这家伙,居然不认得我了。”半晌,思桐终于开口。
黄鹦搁下杯子,从心底里舒上一口气,再抬起眼帘时,目光凉嗖嗖的。
“你个死胖子,现在瘦成这样指望我能一眼认出你?”
何思桐坐直起来,反唇相讥:“你都老了十年了我怎么就认得你了?”
“你没老吗?”黄鹦叫道。
忽然,两人同时一扑而上,隔着桌子捏住了对方的脸颊,手法纯熟地撕扯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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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过东西,黄鹦跟着思桐一起回到家里,一进门就说道:“你被抢劫啦?”
“现在已经很整洁了,你早上来看看。”于是思桐唾沫横飞地把自己一天干的蠢事给她叙述了一遍,然后往沙发上一倒,就躺下了。
“呐,你随便看看。我自己一个人搬了差不多有一百斤的破烂,差点连洗澡的力气都没了。其实你把那些抽屉都关上,就是原来的样子了。怎么样?比单身公寓好吧?”
“那当然了。”黄鹦说,却没有进一步的表示,走到客厅一角,随口问道:“这是什么呀?”
“就是这些破玩意嘛,没人来收,只好先搁着了。”思桐走过来,踢了踢那口纸箱,她把那些没处理掉的书报都搁里头了,箱盖都合不拢。
黄鹦倒是很感兴趣地蹲下来看,漫不经心地说:“干嘛要扔啊,这都是宝贵的文物啊。”她从里面抽出了一张语文卷子,大声念起来:“当时间的风卷走了故往的烟云,一曲‘忆君清泪如铅水’仍然……这什么字来着?还有‘故往’是什么词啊?”
思桐大叫一声,上前来抢,最后两人都笑得直不起腰。黄鹦道:“作文写得不错嘛,就是字太丑了!”
“一边去!”
黄鹦走到思桐的房间一看,忽然想起来了,招手道:“喂,喂,我以前不是来过你家吗?”
“什么时候?”
“你忘啦,以前暑假的时候,趁你爸妈不在家和你一起打泡泡堂啊。”
“哦!对哦!”
“我记得你老是乱下蛋,每次我都不是被敌人炸,而是被你炸死的。”
“乱讲,是你自己太笨了!不服再战!”
“嘁,谁跟你玩这么幼稚的游戏。”黄鹦虽然不屑地说,不一会儿又随口道:“现在周末可以打一天泡泡堂也没人管了,而且这个真的要两个人玩才有意思……”
“所以说你搬来住嘛,以后陪我玩。”思桐把那张卷子塞回箱子里,一边说道。
“好啊。”黄鹦说,晃到另一个房间。
“真的?”思桐抬起头来,一脸喜色。
“不过你应该问下你爸妈同不同意吧?”
“唉他们早就卷铺盖回老家了,就把我丢在这里,你来了更好,她们就不用担心我把野男人带回家了……”
“唉呀,我不会坏了你什么好事吧?”
“……”
于是事情就这么定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