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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孝与不孝
做独生子女很为难。
我放下电话，脑子里只有这一个念头。
按说每年的春节我都是和爸爸一起坐火车回奶奶家过的。今年就这么巧爸妈都赶上春节时期出差去。刚才妈妈又来电话说小姨过年时无论如何也要到婆婆家去住几天。
言外之意，就是想让我乖乖在家里陪外婆过年。
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老妈因为和爷爷关系紧张，过年过节的从来都不怎么回去。现在要我通知爷爷奶奶说今年春节我们一家人谁都回不去……我招谁惹谁了。
而且这个电话早不来晚不来非要在我期末考试之前来。我还妄想这次再拿双百回家呢；要知道我已经很多年没拿过双百了。
我正在怨天怨地的时候电话又响了。我从小养成的接电话礼仪让我很自动地拿起电话用再标准不过的总机小姐的声音说：“喂，您好，请问您找谁。”
然后就听到震耳的笑声持续了大概五秒钟。
“苏辰苏辰你这个电话接得实在太经典了，哪天我一定给你录下来流传千古。”
我的脑海里顿时冒出N种不同的粗话。要不是家里没有来电显示，我用得着逢个电话就这么谄媚么。
“有何贵干呀，左大小姐。”
“恭喜你今天很走运啊。我们正在文化宫打保龄球，你也一起来吧。”
话说，小学生也有力气打保龄球么？
“我还要复习功课，恕不奉陪。”我正要挂电话，那边左倩倩急急忙忙说：
“哎你等等……罗雄你快来帮我劝劝她啊……”
本来要把电话放回去的手只是有些迟疑，就听到从电话筒中传出来的他的声音。
“苏辰你准备复习到脑缺吗？”
洪亮的嗓音带着一些笑声，打乱了我脑中的回忆。
那不是我所熟悉的声音，那个在我十八岁的夏天占据了我太多的第一次的回忆的大男孩。因为李毅的事我本以为自己的夏天会和暧昧无缘，却意外地和罗雄一起创造了许多有趣的回忆：第一次去唱KTV，第一次去游乐场，第一次去后海的酒吧喝酒玩骰子……对于一个不大熟悉又相处时间很短的男生来说，他在我的重要回忆里面，未免出场太多次，而且还是主要角色。
“一起来玩吧。考试前轻松一下也好。”他朝气蓬勃的声音还掺杂着些保龄球馆吵闹的回声。“今天我爸出钱请我们几个。你不会连我爸的面子都不给吧？”
“罗叔叔和你们一起？”我很喜欢这个孩子王叔叔；据说他很喜欢小孩子，更喜欢小女生，所以我每次去小姨家小住都免不了去他家玩。那个十八岁的夏天的回忆，他也是拉近我和罗雄彼此的距离的终极因素。
“那倒没有。好了，该我去打球了。快点来，给你三十分钟。”
我无法拒绝他。
因为他是我生平第一个拥抱过的男生。
至少，在我的记忆中，是这样的。那个还没发生过的记忆。
啊~~~我抓了抓头发。我的记忆真的很混乱。
去文化宫的路上我脑子里一直在琢磨到底小学生用的保龄球有几磅重。我明明是初二才能勉强拿得动七磅的----还是最小的球。难道我属于太弱小太缺乏锻炼的型？还好文化宫距离小姨家不远，我才不至于迷路。
等我进了保龄球馆我才发现自己纯属想太多了。这哪里是正规的保龄球馆----充其量就一个迷你保龄球馆，除了座位之外其他的都比普通保龄球馆小两号。当然小学生也可以玩得自如。
我到的时候正赶上孟奎打了一记漂亮的全中。左倩倩正坐着拍手鼓掌。罗雄则是擦擦手跃跃欲试。我只是向他们走去，没刻意唤着他们；可是他却在不经意中看到了我。或许，那只是我的幻觉，因为他也没有和我打招呼，只是聚精会神地拿起球，以标准又流畅的姿势打了一个全中。
我心里难免有些愤愤不平。这年头的小学生怎么打保龄球也可以打得如此一流？动不动就全中的。
左倩倩再次鼓掌的时候我刚好走到她身后，还没来得及从后面吓吓她就听在一旁的孟奎先开口了。
“苏辰你总算来了。刚好我们正开始第一轮，我去给你也开一局吧。你穿几号鞋？”
“哎？”左倩倩回过头，看到我一副诡计失败的样子就笑得跟朵花似的灿烂。“苏辰苏辰，让你看看我是怎么打全中的。”
我恨恨地看了孟奎一眼。你天生运动神经发达打全中我不怪你，可是我好不容易有机会闹闹左大小姐你来缠和什么劲？还说帮我拿鞋？嘴上的功夫是用到了，可是看他那样子根本没有离开座位的意思，我只好自己去柜台拿鞋。
身后传来左倩倩的怪叫声。“怎么没全中？苏辰苏辰你快回来，看我怎么潇洒地补中。”
拿了鞋和袜子我一路小跑回到座位。正拿着球高举过头的左大小姐看着我坐下了很满意，转身继续她的补中任务。
“怎么样？我那个全中不错吧？”和我说话的人不是正在打球的那位，也不是正帮我开局的那个，那么就只剩下罗雄这只笨小熊了。我弯下腰开始系鞋带。看来他那时候真的看到我了……还装什么酷？都不打声招呼。
“噢耶！”不等我说什么，这边又传来左倩倩的叫好声。我一看记分板，还真让她给补中了！
我把羽绒服脱了堆在座位上，边拿着球边想着，没想到迷你保龄球这么好打，我打游戏的时候总是幸运地蒙到全中，今天怎么也能蒙个补中吧？轻而易举。
只见我以非常标准的姿势投出一球。
我X！怎么是分球？还是四个的那种！
结果就是两个男生成绩不分上下，左倩倩连打了好几个补中外加一个全中心情大好，而我每次都只打中半数的瓶子分数实在是惨不忍睹。
啧。也只有腐败的孩子才能把保龄球技术练得这么好。我自我安慰地想着。
郁闷到家了。
我看看眼前再熟悉不过的防盗门，叹了口气，然后从兜儿里翻出钥匙。
还得想想怎么开口和奶奶说今年她老人家恐怕看不到她的儿子和孙女了。唉。再叹口气。
“回来啦？看你玩得满脸都是灰的，快去换衣服，然后洗把脸。”外婆穿着围裙站在厨房门口。
“知道啦。”我叹了口气，走回自己的房间。在不知不觉中一边烦恼一边换好家居服洗完脸，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盯着电话发呆。
唉。
不想了不想了。我将注意力转移到茶几上，看到垃圾盒，几个橘子，电视遥控器，两张火车票，还有几颗不知道谁扔在这儿的糖果。
火车票？！
“那是我今天出去买的。”我在厨房门口向外婆摇了摇手中的火车票时，她这么回答着。“你爸不是回不来吗，就由我这个老太婆送你去奶奶家。回头还要打电话给亲家说好了，让他们帮我买第二天回程的票。”
我没搭话。那车票可是放假第一天的。外婆也没看我，只是继续切菜。
“早点把你送走我可以早点省省心啊。过节了也让我好好休息好好清静下吧。”
外婆爱清静，讨厌吵闹，所以养出我这个不随便带朋友回家玩的性格。小时候想带，被外婆的臭脸吓回去了；现在不想带了，外婆反而动不动就叨唠我怎么没个像样的朋友。我心里就想你还说我呢，你自己还不是院子里的独行侠，平时都不出去也没几个说话的伴儿。当然这些话不从不敢当面对她说，谁叫她现在是我的管理人，弄得我爸妈都不怎么管我了。
“这几天爷爷奶奶出去旅游了。电话我等他们回来以后给他们打就是了。还有火车票我先收着了。”外婆对我的表现似乎有些不满，抬起头来瞪着我。“是你说自己是老太婆的，这些事你老太婆记性不好万一给忘了怎么办？交给我没问题的，大小我也是个主席辈儿的。”
中队长，也称中队主席，和一帮卫生委员宣传委员学习委员体育委员一样都是两道杠儿，算是中队里最大的头儿，可也充其量就一个爱管事儿的副班长。我们班还有个比我官儿大的，班长也是大队委邵海。事儿管的不多，可是每次学校干部开会都得有他，升旗手名单排第一位置的也是他，有什么学校需要我们班发言的场合代言人准是他……谁叫我有点懒，不去竞选大队委呢。要不然也轮不到他出风头。这件事，我对爸妈的回答是，我喜欢中队的工作；对同学的回答是，我怎么能跟邵海抢；其实我在意的也就是费时费力写个乱七八糟的演讲稿，还得上台在学校众目睽睽之下发痴呆似地宣告自己对大队工作的热爱。
就为了这么点原因，邵海每次跟大队去开会回来都给我安排一大堆任务，然后我就很认命地左思右想怎么完成任务怎么分工给我的几个中队委。最后任务圆满了，我们也累得快圆满了，他倒是精神奕奕又去大队领赏外加新的任务。一但我有什么想拜托他的，他一句“我只是负责向主席你传递大队的指令”就把我撂一边了。
算了，不跟他计较，看在他每年都得在全校面前耍一次白痴的面子上。
我趁外婆还在顾着菜锅来不及对我发脾气的时候，溜进自己的房间将火车票夹在数学课本里。
结果晚上我做数学作业的时候那两张火车票从书里掉了出来。我看着它们发呆，一转眼过了半小时我还半道题都没写。再熬下去我明天早上甭想起床带早自习了。于是我又把火车票塞到语文书里，然后就迅速地把数学作业解决掉睡觉去了。
接下来的结果就是，第二天上语文的时候，老师点到我读课文，我刚拿着书站起来，就看到两张薄薄的火车票轻轻地飘啊飘到地上。老师没看到，我就若无其事地读完课文，坐回座位的时候用了个小动作把火车票捡了起来。我将它们放到了铅笔盒里，用吸铁石粘到铅笔盒的盖子里面，就在课程表旁边。
下课的时候坐我邻桌的李毅同学好奇地问我：“你这火车票是哪里弄的？这么放可不安全。”
嘿，你怎么不说我是偷是抢的呢？还哪里弄的？我笑眯眯地对他只说了两个字，“秘密”。
其实我心里琢磨着这东西要是我拿着早晚就得丢了。
那天是周五的晚上。周六早上我有空手道课，就在文化宫。所以我拿起电话，拨了个号码。
“找谁啊。”懒洋洋的男声从电话筒那边传过来。哎，我就知道我是最最听话最最懂礼貌的了。看这帮跟我同龄的谁接电话的问候语比我的标准？
“找你啊，罗雄同学。”就算是心里面鄙视他，说话还是要很温柔的。毕竟我现在是有求于人的人。
“你谁啊。”那边传来有点让人气炸肺的声音。好好好，你除了玩的时候之外从来没清醒过，我原谅你上个周末刚骚扰过我就不记得我的声音了。
“我是苏辰啊，罗大侠。”我感觉自己的脸有点皮笑肉不笑，就用一只手拍了拍。又不是可视电话，我浪费什么表情。“罗雄啊，你明天有事么？我中午请你吃饭好不好？”
“行啊，你请我吃肯德基？”
那得多少银子啊。这小孩真是够不客气的。
“没问题没问题。明天我下课了去你家找你。”
我恍惚中听到有女声在电话的背景中说，来来来我跟她打个招呼。
“哦。你等等，我妈要跟你说话。”
我有点做坏事被抓到的感觉。
“苏辰啊。”
“邓阿姨好。”完全是自动地打招呼。
“你还好吧？考试有把握吗？我就知道你没问题的，哪像我们家雄雄……”
嘻。听起来还真舒服。
“……好久没到我们家来玩了，姥姥姥爷都想你了。过几天和你家外婆一起来吃饭吧，都快过节了……”
“一定一定。阿姨外婆叫我去吃饭了。请代我向叔叔姥姥姥爷问好。阿姨再见。”
这顿饭来的真及时。我松了口气。要不然她要是把话题转到我找罗雄做什么我还真不好回答。脑子太慢，临时编不出什么借口来。
“哎。你这孩子真乖。再见再见。”我正等着听嘟嘟声，耳边又传来渐渐变小的声音。“你这孩子，明明显示是苏辰打来的你还想磨蹭犯懒让我接电话，你妈妈我在厨房给你做饭这么辛苦……”
怪不得我等了半天才有人接听。
等等。
他们家有来电显示？
这头没事儿瞎装酷的熊！
嘟~~~~嘟~~~~嘟~~~~嘟~~~~
小孩子做事总是想得不够周全。周六早上我空手道课上了一半才发现我去他家的时候他家里准有大人，那我该用什么理由让大人们放心我们两个出去呢？我一走神，差点没在练习的时候踢到对方的脸，吓得我一个劲儿地给人家赔礼道歉。但事实证明我又想太多了----我到罗雄他们小区的时候，正好看见他走出一楼大厅。
我举起右手，很傻气地挥了挥。这个傻气是在我挥过手后才发现的。
“罗雄同学，想吃肯得基的话就请FOLLOW ME吧。”他慢吞吞地走到我面前后我笑眯眯地对他说。
“什么？”他一脸不在服务区的样子。
我用右手拍了拍他左肩。“跟我走就对了。”我这饭可不是白请的。
话毕了我怎么想自己怎么像拐卖儿童的。不过这个儿童也挺呆的，就这么跟着我走了。又一想，其实自己也还是个祖国的花朵而已嘛。
“我说，罗雄，你家里没大人啊？”
“姥姥在。她以为我跟同学出去吃饭。”他轻描淡写地答道。
喝！果然是受宠的子弟。我昨天可是费劲口舌才说服外婆今天晚些回去的，理由是必须请教空手道班的初中姐姐帮我改一下周一要交的作文，顺便请人家吃饭。待遇不同啊待遇不同。
我正哀怨自己的命运时，我们到车站了。
“哎，来车了。”我抓着他的左臂就上了车。上车后我亮了亮我的月票，然后看看他。只见他双手一摊，回望着我。看来这笨小熊什么也没带。我无奈的将左手从羽绒服口袋中掏出来，翻开被我攥得有些发潮的信封，从里面拿出些零钱。趁着四周没人注意，顺便确定一下我的火车票和吃饭的钱还在不在。然后又用左手攥着信封放回口袋。
唉，平时出门就不喜欢带太多财产。左手在兜儿里紧张得直冒汗。
“我们到底要去哪儿啊。”我拉着他下车的时候他又发问了。
我先像看白痴似地看了他一眼，然后伸右手指指后面的建筑。
“你来火车站干什么？文化宫街对面明明就有肯德基的。”他还是一副脑子没转过来弯的样子。
“我来退票呀。”
然后我们两个就站在退票口的队伍之中了。
火车站是个很乱的地方。我十八岁的时候都不大敢一个人在这儿的广场站着，何况现在我只有十岁。想了半天和身旁这个男生最熟，只好找上他。B市的腊月又干又冷，虽然不下暴风雪，可是这样站着排队完全可以感觉到凉风嗽嗽地吹着。我穿着运动鞋的双脚开始有点失去知觉了，于是我低头看看，想确认一下它们的存在。然后看到面前另外一双NIKE运动鞋。
罗雄这小子穿着一NIKE的风衣就出来了，小脸都冻红了还是耍帅把脖子伸得笔直。我看看穿着单薄的他，再看看打扮得跟包子差不多的自己，有点罪恶感爬上心头的感觉。
“想吃肯德基就三十秒都别动。”
正在他被我的这句话糊弄得发呆之时，我摘下自己的毛线帽子和大围巾，三两下给他戴上。再看看他快冻僵的双手，右手往口袋里一掏，拿出我平时戴的手套塞到他手里。
幸好我手套都放在羽绒服兜儿里的。
“……那你呢？”他看着我因为静电有点狂飞的头发。
我用羽绒服的帽子将脑袋扣住。冲着他得意洋洋地笑。看我多天才。
然后他也笑了。
“苏辰，你这么穿，看起来，像个雪人。”他顿了顿，“真挺傻的。”
讨厌的小鬼。很抱歉我穿羽绒服戴帽子没有漫画里的那么好看，谁叫这年头的漫画都是比例失常的。
我正努力地用眼光杀死他的时候，退票口的阿姨就叫着到我们了。
退完票我死攥着口袋里装着一打百元大钞的信封，和罗雄坐车回到文化宫门口的肯德基点餐。他大口大口的嚼着鸡肉汉堡，我则郁闷地用一只手搅和土豆泥。
“你不是每个春节都会奶奶家过么？今年怎么了？”他吃完汉堡，喝了口可乐，然后问道。
“我爸妈都出差了，一个小孩子怎么坐火车？太危险。”我好不容易吃下最后一口土豆泥，开始向薯条进攻。
“哦。”
我终于明白为什么书里经常有两家好朋友把自己的小孩凑成对；结婚不是两个人而是两家人的事。亲家之间的关系是很复杂的。我看看窗外路过的行人。唉，假如是左倩倩的话现在肯定在说他们学校的事了。可惜我对面那只熊一旦独自和我在一起就变得很沉默，再加上我也不大爱说话，就更没什么友好的气氛了。
“苏辰，你还真是个好孩子。”他在车站看着我上车回家的时候，说了这么一句。
我还活雷锋呢！这么土的话他也说得出口。
然后除夕晚上我就在家里和外婆两个人吃速冻饺子看电视。我的借口是我三月份就该钢琴考级了，得在家里好好练习。结果过年这几天我只要在家待着看电视，就会被外婆念说快去练琴。
唉，真倒霉。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4）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