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妄劫》宵生

5、碧骨伞·四

　　（4）
　　裴望仕最终还是老老实实带着伞去了琼仙楼。每天定时群聚的纨绔子弟们依旧眉飞色舞的讲着什么，他也没心思听，只是闷闷不乐的一杯杯灌着酒。打头的公子见他无精打采的，调侃道：“怎么了裴兄，这是遭了哪位姑娘的气还是怎么着？”
　　哪是什么姑娘，那简直是阎王爷！裴望仕把酒杯往桌上重重一放：“不提也罢。说吧，你们今儿又听到了什么好玩的事了？”
　　“大事。”那公子神色中有些庆灾乐祸，“还记得城南林员外家那个漂亮小姐么？像个石头似的又冷又硬总是一副瞧不起人的样子，现在可遭报应了，你猜怎么着？她被妖怪给附身了！请了好几个道士都被吓跑了，说那妖邪太煞根本镇不住！原本那林员外并不想声张此事，到头来，还不是要张榜求高人相助？可惜没人再敢去蹚这浑水，林家人怕是要准备后事了。”
　　林小姐？裴望仕记起来了，几个月前自己和几个朋友刚在街上溜达刚好遇见了她和婢女一起出游，他不过和旁人讨论青楼新来的花魁大声了点，那女人竟然冲上来不分青红皂白就训斥他们一顿，还讽刺他整日游手好闲无所作为。想到这，原本心情就烦躁的他恨恨的磨了磨牙，一个个都骑在老子头上，当老子好欺负？
　　“清文！你说林员外家的小姐是不是前些天骂我们的那个！”他想起当日和他一道受了那泼妇的训的就有在座一位，随即唤道。
　　“裴兄莫喊了，清文已经好几天没来啦。”紫衣公子见他神色激动，连忙劝道，“你冷静点……”
　　本来这事裴望仕是已经抛诸脑后了，然此刻他心中积怨重重，自然是逮谁气撒谁身上了。趁着酒劲上来，他把手中的酒杯往后无限豪迈奋力一抛。“我可记得清楚，那女人之前敢说我们没本事，我就拿出本事给她看！不就是区区妖怪嘛，你们等着，本少爷去林府收了它！”
　　此话一出，周围炸开了锅。“裴兄你不是喝高吧？那可是会吃人的妖怪啊！”……
　　“放心，本公子自有办法，你们就等着看吧。”裴望仕吊足了众人的胃口，心满意足拿着伞翩然而去。他当菩萨好生供养的那只生前是道士死后胜似阎王的鬼，解决这种事情还不是小菜一碟？他自信满满的想。
　　然而等他走到家门口，冷风吹了一路酒也醒了大半，心里又隐隐有些没底了。惴惴不安的回到房里，他把伞摆在桌上，低眉敛目仿佛跪拜菩萨般虔诚祈求道士现身。那道士果然现身，他寻思着自己在众人面前夸下海口的事他也大抵知道了，本以为交涉上多有难度，出乎他意料的是这次道士答应的非常爽快。心头的顾虑一扫而空，裴望仕一高兴，略做准备就带着伞去了林家。
　　那林员外正为无人揭榜心急不已，忽的仆人通报有愿意帮助小姐的人求见，惊喜之中急忙迎了出去，然而见来者并不若想象中的仙风道骨，反而是个状若富家子弟的俊俏少年郎，一时心中有些怀疑。裴望仕自然胸有成竹的告诉林员外不必担心，自己定能降妖。女儿危在旦夕，林员外此时也只好寄希望于他，赶紧领着他去了女儿的闺房。
　　“自从被那妖邪缠身后，小女不是昏迷就是畏光闭门不出，平常的饭菜也不吃，非要吃些血淋淋的活鸡活鸭。之前来的道长法老也试图驱过邪，可都降不住，再这样下去，她恐怕……”说着林员外掩面长叹一声，“大师，您可千万要救救小女啊！”
　　“呃，这个，自然没问题……”见着活生生的妖怪还是头一遭，裴望仕心里有些发怵，嘴上虽仍是连连应允着，脚下的步子已有些彷徨。
　　“大师，小女的闺阁就在前面，恕老夫不能奉陪。”到了林小姐房间几步开外，林员外突然止步不前。“方才忘记告诉您了，您可要小心了，小女……”他的脸上呈现出振怖之色，“会咬人。”
　　咬人？裴望仕闻言一惊，回头就看见林员外的背影已消失在庭院转角之处。这林员外溜的还挺快。裴望仕拉了拉伞柄挂着的铃铛，之前那道士有告诉过他要他现身之时摇摇铃即可。一眨眼的功夫道士就飘乎乎站在了他的身边，平日里总让他不爽的木脸现在看来居然有些让人心安。稳了稳心神，他深吸一口气，推开林小姐闺阁的门。
　　首先扑面而来的是一股夹杂着浓郁血腥味的腐败气息。裴望仕捏着鼻子强忍着气味伸脖子往里一瞧，他算是明白林员外为什么对这里避之不及了。明明外头还是艳阳高照，房间里却是诡异的阴湿黑暗，连随着房门打开照进房间里的光也在瞬间被吞噬得一干二净，他才在门口站一会就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就好像……动物的巢穴般深不见底。
　　裴望仕被自己这个突然冒出来的想法吓了一跳。强行按捺住想打退堂鼓的念头，他壮胆似的抓住了身边道士的袖角，这才敢抬脚踏入。然而左脚还没着地，黑暗中忽的亮起一道红光，他仔细一瞥，竟然是一只闪着血光的竖瞳仁眼睛！
　　对上那瞳孔的一瞬间，裴望仕果断做出了收腿跑路的决定。什么当众打的赌什么一雪前耻的决心齐齐化作乌有，裴望仕的脑海里只剩下一个字——逃！然而为时已晚，一股莫名的力量缠住了他的腿朝房里一拉，他还没来得及反应就已经被整个拽进。
　　砰！裴望仕被那大力牵引着狠狠摔在了地上，房门在他的身后轰然关上，带走了唯一的光亮。从小过惯了安乐日子的他哪见过这种阵势？当时就吓懵了。手中握着的衣袖不知何时已然不见，他硬着头皮在地上摸索了一阵，突然手心传来异样的滑腻触感，吓得他差点叫出声。正在又惊又怕之间，黑布隆冬的房里忽的亮起。裴望仕循着光芒望去，竟是桌上的蜡烛点着了。然后——他目光一转，桌子边有人背对着他坐着，看背影应该是林家小姐。
　　“…林小姐？”裴望仕迟疑着开口问道。谁知那背影闻声猛地回身朝他扑来，快到裴望仕只来得及看到那披散的发间令人毛骨悚然的血红竖瞳。眼看那张不复往昔姣好的凄厉面孔已近在咫尺，他的大脑正值空白，斜刺里一道白光闪过，再看时却是那道士手执白刃，生生挡住了林家小姐的攻击！
　　无端消失的救星终于再次出现，裴望仕第一反应就是连滚带爬躲到那道士身后。“你要再不出来我都要惨死妖怪之手了！”他就差没一把鼻涕一把泪诉苦了。看见那妖怪被弹出了几步开外，他又得意洋洋大喊道：“竟敢吓本公子？看道长不把你打的灰飞烟灭！”说着他兴高采烈的转头问道：“这种小妖怪对你来说收服不费吹灰之力，对吧？”
　　“不知道。”道士出奇冷静的回答仿佛一盆冷水猝不及防将裴望仕浇了个透。“什么？”他又懵了。说好的法力无边降妖除魔呢，倒是拿出当时吓他的本领来啊！
　　“这妖怪是条修行已五百年的蛇妖，此次附在人身上是为了借肉身修成人形。我的法力时好时坏阳气也不够，这蛇妖又与被附身者精魄相缠，能不能降住我也不得而知。”回答间那妖怪再次张牙舞爪的扑上来，道士挥手击退后，手中的白刃忽的崩碎。
　　“我的法术维持不了多久了，把之前准备的符纸给我。”道士一声令下，裴望仕在此危急情况下也无暇责备他不靠谱了，赶紧掏出之前自己按吩咐咬破手指用血写的符咒递给道士。道士接过后嘴里念念有词，挥袖间几张符纸齐刷刷朝那妖怪所在的方位飞去，连成包围圈悬浮在妖怪头顶。那妖怪原本已经跃身而起，符咒瞬间亮起金光，它又重重弹回了地上。这头道士也毫不松懈，又是一排符咒飞去，这回直接贴在了它身上，那妖怪立马痛苦嘶鸣着在地上打滚。
　　“你这不是挺得心应手的嘛！这下总没问题了？”裴望仕见那妖怪无法脱身，说道。
　　“这妖怪我收不了。”裴望仕好不容易高涨的信心被道士凉飕飕的一句话再次无情击落谷底。“符咒只能镇住他一时，况且，”他摊了摊空空如也的双手，“也已经用完了。”
　　不是吧？想到之前准备时自己因为怕疼少写了些符，他肠子都要悔青了。眼看那些符咒一道一道被蛇妖挣脱，他抓着道士的袖子心急如焚的问道：“就没有别的办法？我不想死在这里啊！”
　　“办法倒是有一个。”如此紧急关头道士语调依旧不紧不慢，“如果我附在你的身上和那妖怪斗法，不仅能收了妖，被附身之人也会安然无恙。”
　　“不就是附身吗，只要能脱险随便你怎样！”瞥见那蛇妖已经挣脱符咒的束缚猛袭而来，裴望仕什么也顾不上了，急忙催促道，“你倒是快点啊！”
　　话音刚落，那道士转过身朝着他，背后是狰狞咆哮着逼近的妖怪。“你不会死的。”他那张倏忽之间近在咫尺的脸依旧面无表情，一向朦胧的眼眸却闪过一丝流火般的光芒。似有所预感，裴望仕下意识张开了双臂。
　　然后他感觉有什么融进了他的怀抱里。似乎比羽毛还要无足轻重，却带着微弱的温暖，以及他从未闻过的沁人冷香。那是什么东西？裴望仕晕乎乎的想着，下一刻意识陷入黑暗之中。

　　那衣衫褴褛的孩子仰面躺在草地上。
　　暖风带着早春嫩芽的清香拂过他苍白如山茶花的稚嫩脸庞，叼着枝头新绽的花蕾飞过树林的鸟雀在他凝滞不动的眼眸中只留下转瞬即逝的掠影。他微微侧着头，痉挛似的四肢无力陷入茂盛的嫩绿中，白皙的脖子上有两个并排的兽类牙印，周围的鲜血已凝固发黑。
　　再仔细看去，那孩子的面孔上笼罩着灰败的阴影，倒映着蓝天的瞳孔空洞茫然，脸上的表情却是接近纯粹的空白。等等，这表情……怎么越看越像那道士？
　　裴望仕猛的睁开眼。悦耳的鸟鸣声传入耳中，他坐起身一看，是睡在自己家的床上。
　　咦，不是在林家捉妖吗，怎么回来了？恍惚之间，他看见窗框上坐着个人。那人正低头看着垂至地面的鱼白道袍角天青色的流苏，裸露在阳光下的白皙皮肤泛着上等羊脂玉般莹润的光泽。他转头看向他，鸦羽似的黑发掩映下的面孔皎然如月，眉目虽生的不是顶好，也如写意山水画般黑白分明，颇有一番天然去雕琢的自然韵味。仔细辨认，这张脸和他在梦境里看见的那个孩子，竟然十分相似。
　　“裴望仕。”
　　那人垂眸，黑压压盖下的眼睫叫他看不清那人眼中神色。“我想我记起一些东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