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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巴黎感觉(1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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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伊心宬在伯尔家过了一夜后,就再也不好意思麻烦对方了。尽管伯尔一再挽留,希望留学生能在这里多住几天。但还是被他婉转地拒绝了。
“身体不要紧?昨天撞得够呛吧?”
“嗯。没什么大碍,擦破点皮而已。”
“那个怎么处理知道吧?到时候会寄传召单什么的过来,你拿着单子去相应的地方就行了。其他的等到了那里会有人告诉你接下去该做些什么。”
“谢谢你,伯尔。”
“不客气。”法国人将留学生送到家门口,“宬你放心吧,法兰西可是世界上最友好的民族。法兰西人也是世界上最热情的人。”
“这个我知道。”留学生微笑着表示同意。
“别担心,事情会过去的。”
“你还是去忙你自己的事吧。昨晚你不是都没睡吗。”
“你知道?”
“嗯,因为我看到你书房的灯一直亮着。”
“哦,在赶着写些东西。”
伊心宬在门口穿鞋,身上还穿着伯尔的衣服。“代我向薇诺尼卡小姐问好。”临走前留学生说,“Au revoir.”
“Salut.”
这之后,伊心宬找到泰奥,问他要来了钥匙,并在马莎大街的专门店里重新配了一把。他只和泰奥说钥匙不小心弄丢了,车祸的事一个字也没有提。至于脸上的伤,他随便扯了个慌,说是在回来的路上碰到了醉汉,因为一些小事拉拉扯扯了几下。尽管泰奥看起来一副半信半疑的样子,不过总算没有再多问什么。
车祸的后续处理程序要比伊心宬想象中的简单得多。
没过两天,留学生就收到了警局的“邀请函”。接待他的是一个身材魁梧,挺着啤酒肚的法国警察。那个人简单地看了一下伊心宬的个人资料,发现上面并没有任何的不良记录。然后又拿出当晚电子警察拍摄下来的照片看了看,之后递给伊心宬。
警察告诉伊心宬他不仅超速,而且逆向行驶了。年轻人点头承认。警察要他叙述一下当天晚上的情况。留学生便老老实实地将事情经过说了一遍。不过他没提到自己的那次奇妙经历,那个怎么看都不适合说出来,对协助调查也丝毫没有帮助。所以他只隐瞒了这一点,取而代之的是自己当时可能睡着了。
警察先生似乎显得有些不耐烦。他简单地责备了伊心宬几句,像背书一样把一些交通条例罗罗嗦嗦地说了一遍,又给留学生做了个简单的笔录,一切就算完了。他告诉对方,一个星期后会寄来罚单,准时过来缴费就行了。
伊心宬觉得非常不可思议,即使那次车祸没有造成人员伤亡,可是旁边的栏杆确实倒了一大片,严格说来也是破坏了公共财产,难道真的这么简单处理就可以了吗?他怎么也弄不明白,便唯唯诺诺地向警察先生又问了几个问题。
警察先生很不情愿地坐在留学生面前,表示当前巴黎正处于紧急戒备状态。作为保卫这座城市的警察目前的人手严重不足,他们每天几乎二十四小时加班,都已经好几天没有回过家了,有时甚至连口热汤都来不及喝。难道他们还有多余的精力来管伊心宬这样鸡毛蒜皮的小事吗?那将是对警局资源的极大浪费。
既然警察先生都这么说了,于是留学生赶紧起身鞠躬道歉,匆匆忙忙地在外面的大厅里办妥手续,然后一刻不停地朝门外走去。在出门的时候,他看到了和自己擦肩而过的正是那天晚上那位好心的司机。他朝对方感激地笑了笑,对方也微微拎起头上的帽子向他致意。
外面的阳光异常的夺目,像是要强烈得表达着什么似的拼命炫耀。伊心宬走在马路一旁的人行台阶上,一缕缕的阳光穿过茂密的梧桐在地上留下星星点点的斑驳树影。经由树叶“过滤“后的日光不再招摇,暖暖地落在留学生的肩膀上,好像要替他抖去那里的灰尘。
在十字路口,伊心宬和所有人一样等在路的一边。眼前是来来往往的汽车,数量不是很多。如今大部分不想惹事生非的人都不太出门,也基本无法出门。
据报道称,巴黎地铁所受影响较其他地区要好一些,然而估计下来也有至少三成无法照常服务;此外,学校、银行、邮政局、政府办事处、失业援助局等的服务也无法正常运作。
然而,就在这样一条车辆稀少的马路面前,伊心宬仍然不自觉地开始产生一股紧张的情绪。即使离那些行驶缓慢的汽车足足有近二十米的距离,他还是不免担心它们会朝自己横冲直撞过来。稍不留神,就能再次体验到两天前的那种即将面临死亡时的恐怖感,就算是在如此阳光明媚的环境里也无法克制不去想它。
后面的人礼貌地提醒了他一下,这才使留学生回过神来。在办妥警局的事情后,他抱着负责的态度又去了打工的货运公司。
他坐在等候室内,忐忑不安地等待着主管的出现。在此之前他已经想好了应对之策——尽量求得对方的原谅,赔偿什么的都可以商量。关键是不能在他的记录中留下什么不利于今后发展的评论。留学生在心里反复地琢磨着自己想好的那几句话,并考虑着用什么样的口吻,什么样的表情才能更好地达到自己的目的。
主管出来的时候脸上一如既往地没有表情。他在了解了事情的全部经过后始终不发一言。伊心宬如坐针毡一般静候着对方的反应,心里默默祈祷。出乎意料的是,主管拿出一个信封给他,说是上次出车的费用。然后补充道,数字可能会比原来说的要少一些,因为毕竟出了这样的事情,还是要按规章制度办事的。
留学生实在没有料到会有这样的结果。他拿过信封,根本没朝里面看,只是不停地表示自己的谢意,感谢公司没有追究他的责任,甚至还给了他一部分的工资。当然,继续在这里做下去是不可能了,不过如今的情况已经是留学生所能想到的最好的结果了。本来,即使公司破天荒能让他留下来,他也要主动提出辞职。一来是出于愧疚,二来也因为这次的车祸使他的心里暂时有了阴影,总之最近一段时间是不可能再开车了。那么总体来说,那晚的事情几乎没有给他的实际生活带来任何意义上的影响。这难道还不是最完美的结局吗?
晚些的时候,伊心宬给塞尔维亚人打了个电话,把自己的事情大致说了一下。他念及对方是介绍人,自己出了事情总不能连累到他。万一那个主管责备塞尔维亚人的话,自己就太对不起这个朋友了。
电话里他称那个主管人不错,和一开始的印象不太一致。塞尔维亚人听后,在电话那头满不在乎地“哼”了一声,他说东方人太天真了。他真的以为那个主管是好心才会不追究东方人的责任的吗?那根本就是个天大的错误!事实上对公司来说他们什么也没有损失,或者还小赚了一笔也说不定。那种破车开了这么多年,即使卖出去也拿不到几个钱。但是伊心宬这一撞事情就不一样了。公司在一个月内就能马上拿到一笔丰厚的保险金,而且还不交税。
他问留学生对方给了他多少钱,留学生回答说两百欧。塞尔维亚人在电话那头发出一阵怪笑声,听得留学生有些不自在。他告诉说,公司拿到的保险少说也有一千欧,够他们再换一辆时髦的新车了。伊心宬听了便不再说话,他老觉得自己好像被人卖了一样。
所有的事情都处理妥当以后,伊心宬心情异常糟糕,简直糟透了。他当然知道货运公司赚不赚钱和自己没有多大关系。只是一想到那个主管当时还摆着一张深表同情自己的脸时,留学生就觉得自己简直和白痴没什么两样。
回到家,泰奥正在屋里看电视。他神情专注地盯着电视里希拉克那张满是褶皱的老脸,眼睛一眨不眨。似乎一转眼总统就要消失在这个地球上似的。
特别报道的题目是“希拉克‘寻求平衡’未获反对者认可”。一看就知道是多少有些挑衅成分的节目。伊心宬对此不以为然,他只是从泰奥面前走过,然后躺在床上,眼睛盯着天花板发呆。泰奥朝情人看了一眼,又看了看电视,仿佛在做激烈的思想斗争。他犹豫了很长时间,最终还是决定暂时把注意力集中在电视上。
即使看不到画面,声音却还是能够听得到。
“特别报道,总统希拉克3月31日晚发表电视讲话,宣布‘机会均等法’即日起颁布实施。因这一法案而引发的法国动荡局势将更加引人关注。
“政府今年1月拟定的‘机会均等法’第八条规定,雇用员工20人以上的企业,可以与26岁以下的青年签订‘首次雇佣合同’,其后两年内无须说明理由就可将其解雇,而根据法国现行的劳工法规,企业解雇签约员工需在事前正式通知本人并说明解雇理由,没有正当理由不得随意解雇员工。
“由新劳工法案引发的示威活动从3月份开始逐渐向全国蔓延,各地的学生组织和工会举行了大规模罢课、罢工和游行示威活动,要求政府停止推行新劳工法。
“面对群众的抗议浪潮,希拉克表示将要求政府起草新法案,修改‘首次雇佣合同’中部分引起争议的细节,比如将法律中的初次雇用‘试用年限由2年改成1年’,并且保证被解雇员工有权知道解雇原因。”
喋喋不休的报道一直在持续着,丝毫没有要结束的意思。伊心宬在床上来来回回地翻身想要拜托这些干扰的声音。然而声波却无孔不入地从四面八方朝他的耳朵里钻进来。留学生找出泰奥的MP3听了一会儿,觉得甚是索然无味。于是又出门到浴室里去洗澡。等他回来时,电视节目居然还是没有结束!
“一些媒体认为,希拉克此举是一个‘寻求平衡’的政治决定,一方面维护法律和政府的权威,另一方面对反对阵营做出积极回应的姿态,希望借此平息事态,走出危机。
“对这一法案的学生组织、工会和□□政党对希拉克的讲话持批评态度,认为他的决定‘没有考虑全民利益’,旨在分化‘首次雇佣合同’的反对阵营。他们呼吁,4日将会再次在全国举行大规模抗议示威活动,要求废除新法。
“一个具体的劳动雇佣合同问题引起如此旷日持久的波澜,或许出乎政府的预料。有舆论认为,法案出台前后政府没有充分听取有关工会和学生组织的意见,也没有进行足够的解释和交流工作,因此无法得到民众的理解和支持。法国近年来经济不甚景气,失业率居高不下,青年失业率更是高达25%,社会的不满可谓一触即发。
“政府表示,制定‘首次雇佣合同’的主要目的是增加企业在雇用青年员工方面的灵活性,从而鼓励企业大胆雇用年轻人,从而为青年创造更多的就业机会。法案支持者还认为,法国的高福利政策和僵化的劳工保护体制阻碍了法国经济发展,在经济全球化的今天必须进行改革。
“许多学生则认为这一措施损害了青年员工的权益,他们还担心企业以解雇相威胁,变相减少员工福利。工会方面进一步指出,‘首次雇佣合同’违反有关劳工法规,担心以此为契机开展的改革将损害法国人引以自豪的‘法国模式’,威胁法国社会经过多年斗争方才取得的劳工权益。”
“我说,”伊心宬感到有些忍无可忍,“能不能把电视关了?”
“还有一会儿就好了。”泰奥的眼睛始终没有离开过那个小小的一闪一闪的屏幕,“宬你再坚持一会儿,马上就结束了。”
“你不能回家去看吗?”
“马上就好了。”
电视里那个把嘴唇涂得血红血红的女主播不厌其烦地对着镜头滔滔不绝。伊心宬不知道女人为什么都喜欢抹口红,那是多么恐怖的一种奇怪嗜好啊!而且它们经常不停地蠕动,变换着各种动作,在那里一张一合。留学生越是往下想便越是有种想吐的错觉。
“当然,风波背后的政治因素也不容忽视。法国明年即将举行总统大选,各方势力角逐已经悄然开始。‘首次雇佣合同’问题备受关注,逐渐由一个劳动合同问题演变成社会问题和政治问题。
“最大的反对党社会党第一书记奥朗德表示,围绕‘首次雇佣合同’的斗争,已经变成一场‘力量的较量’。言下之意,该法废除与否,可能折射出未来法国社会的走向。
“最新消息,刚刚得到的一份民意调查显示,多数法国人认为希拉克颁布新法的讲话‘没有说服力’,政府应该明确地停止实施。多数法国人还认为,在这场反对‘首次雇佣合同’的斗争中,学生组织、工会和□□政党的力量得到了加强,希拉克总统和德维尔潘总理的支持率将会不可避免地下降。
“分析人士指出,将于4日举行的示威活动将是这场风波的风向标。如果抗议声势依然浩大,那就说明这一危机一时仍难以化解,那么政府在这场有关劳工合同争议风波中损失的恐怕就不仅仅是一项具体政策。”
上帝保佑!泰奥总算把那个几乎就快要令伊心宬发疯的电视机给关掉了。留学生像是突然松掉了身上千斤重的枷锁一样呼地松了一口气,四肢也渐渐松弛下来,软软地搁在床上。它们因为之前无休无止的吵闹而神经过敏地长时间处于紧绷状态。
泰奥坐到伊心宬身边,伸手抚摸他的柔软的头发。那些像丝绸般黑得发亮的发丝摸起来手感很好,轻轻地,滑滑地,轻抚过手掌时淡淡地的触感令法国人着迷不已。泰奥继续一路向下地缓缓拂过情人的脸颊,若有若无地接触着东方人所特有的细腻的肌肤。从眼帘到鼻尖,再到耳朵,还有嘴唇。他能感到对方正在微微颤抖,一种既想要得到接触又感到莫名的抵触的兴奋感。
泰奥饶有兴趣地模仿着《云上的日子》中金•罗斯•斯图尔特的动作,嘴角不自觉地露出一派胜利者的微笑。泰奥知道刚才他的宬的确生气了,可是现在,宬却完全沉溺在了自己含蓄的爱抚下,显得那么的温顺,那么的美丽。法国人不知不觉地将手重新移到对方眼睛那里,合在上面。他有点自私地希望自己的情人不要看见自己。宬那仿佛黑色玛瑙般晶莹剔透的眼眸就像传说中的美杜莎一般,充满了魅力和蛊惑。事实上,泰奥不是希望情人看不见自己,而是他害怕用自己的眼睛去直视对方,他害怕自己也会像古罗马的士兵那样在双目交汇的那一刻蜕变为古老的石像。
“不要!”伊心宬突然大叫起来,看起来好像受了什么惊吓。
“对不起!”泰奥赶紧把手拿开,“你怎么了宬?”
“没……没什么。”留学生虚弱地从床上坐起来,“不好意思吓到你了。”
“是因为车祸吗?”泰奥平静地问。
伊心宬有些吃惊地看着他,不清楚他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
“没什么好奇怪的。那天早上你一走,伯尔就打电话告诉我了。他不太放心你一个人出去,说你的脸色看起来不太好。”
“是吗?”留学生低下头,“我以为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你为什么没告诉我?那天晚上为什么没给我打电话?”
伊心宬仍旧低着头一言不发,显然不想回答这个问题。他将新买的一个小台灯打开,然后重新躺回床上转过身去,脸朝着墙面。小台灯被夹在床头,功率明显很小,只够照着留学生一个人的头上。泰奥这边几乎全部都被淹没在黑暗中。
泰奥身体向前倾,伸着脖子朝里面瞅了瞅,发现伊心宬眼睛还睁着,直愣愣地看着墙面,又似乎是要透过墙面紧盯着里面的什么东西。
“车祸以后有什么后遗症吗?”泰奥的声音听起来非常柔和。
“暂时还没感觉到。”
“在路上看到车会感到害怕吗?”
“有一点。”
“其他的呢?其他还有什么和平时不一样的地方?”
这次的问题又像先前一样的石沉大海,连一个小小的涟漪也没有。不过泰奥还是耐心地等着,他希望伊心宬能够亲自告诉他。
“我觉得自己好像没办法闭上眼睛。”很久以后才传来没有声调的话。
“是害怕黑暗吗?”
“我想不是。仅仅只是没办法闭上眼睛,担心自己闭眼后就会睡着。”
“你是担心自己需要睡觉吗?”
“也许。我没办法控制自己。一想到自己睡着了就会又发生车祸。”
“可你现在是在床上,不是在车里。”
“我知道。可是那时死亡的感触太过真实了,我好像时时刻刻都还能感受到。”
“别害怕。我会一直在你身边的。”泰奥说着伸手抱了抱眼前蜷缩在一起的人。
“谢谢你。”
“别说话,睡觉了。”
泰奥给了伊心宬一个晚安之吻,仍旧在背后抱着他入睡了。伊心宬自然能够感受到泰奥身上的温暖,还有轻吐在自己颈项后面的淡淡的气息。他将胳膊调整了一下位置,绕到外面并且小心地握着对方的手。他把整个人都缩在泰奥的怀里,感受到他起伏有力的心跳。
可是,伊心宬还是没有办法睡觉。他感到非常地困,而且靠在泰奥怀里实在太舒服了,汹涌的睡意一阵一阵像潮水一般朝意志薄弱的留学生涌来。然而一旦他试着闭上眼睛,车祸时的一幕幕便清晰地展现在眼前。
那个时候急踩油门时的畅快淋漓,疯狂飙车的刺激快感,还有对面车辆猛打探照灯时的夺目刺眼,以及撞车瞬间自己的飘散分离。这种种的一切如同没有规律、乱排一气的蒙太奇镜头,猛烈地朝自己扑面而来。太多的信息一下子进入大脑,使得它负载不了如此强烈的信息而在一刹那间变得毫无章法,支离破碎。
他紧紧地捏着泰奥的手,拼命克制自己想要喊出声的念头。没有办法,什么办法也没有。伊心宬只有重新睁开眼睛。在看到泰奥平静的睡容时,他才能安下心来,仿佛给自己注入了不少的力量源泉。
伊心宬那本来就少得可怜的安全感,在这次车祸后几乎被蹂躏地一点不剩。一秒钟是一秒钟,一分钟是一分钟,一小时是一小时。他艰难地和强大的睡眠之神做着殊死搏斗,一个回合一个回合地较量着,赢得越来越辛苦,越来越吃力。
魔鬼就是面前,只要一闭上眼睛就能够看见。无论怎样,伊心宬都知道自己必须战胜那个魔鬼。这是一场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的战斗。
不能睡!不能睡!!不能睡!!!伊心宬在心里卯足了劲儿地对自己命令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