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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第三十一章、武英雪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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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武英雪冤
皇帝寿宴关乎国体意义重大,武英大殿内的陈设已布置一新。有资格入殿之人按身份位阶的不同分别设座,宗室男丁以纪王为尊居右首阶,后宫及诰命女眷则由太皇太后居首,同时用低矮金屏围于御座左前方的独立区域,百官也按文武品级左右分坐,品阶越低的人离御座越远,五品及以下官员则只能在殿外叩拜即可,没有资格参与赐宴。
对于礼部而言,这些本是做熟了的事情,流程、规矩、殿堂布置皆有制度和常例,除了琐碎以外别无难处。可却因为参加名单上的两个人犯了难。要说此二人往年的寿宴,都会因为一些事由不在金陵;但哪知今年身为大梁郡马的梅长苏、华穰苴都身在京城又没有外放差事,这下就让礼部官员们犯了难。细数渊源华郡马跟任何一拨儿殿中人都挂的上边儿,他即算是宗室,又有明确的品级官职、这官职还不低、与礼部尚书同级兼挂职其余五部侍郎,倘若在宗室中安排、是去纪王爷旁边、还是去高阳郡主身侧呢?朝臣那边也不好说,按品级排吧可偏偏纪王爷、高阳郡主又不吱声,这万一宗室那边不乐意了咋办。这按品级安排倒也好办,这吏部居六部之首排在第一倒也无碍、但华郡马是今年新进,倘若参照去年沈尚书、蔡尚书的先列就该居最末,这可如何是好?这还不算、这另一位爷也不好处理,那就是今年誉满京城的苏先生;说起来这两位爷又结义兄弟,可梅郡马没有明确的品级官职,这万一两兄弟要到坐一块去呢!好嘛今年麻烦事儿怎么都凑一堆儿了呢!
可偏偏这位两位爷是皇帝陛下亲口说今年务必要请的,当时新进太子殿下在旁边还特意叮嘱了一句“好生照应”,就这一句话,礼部诸员可谓焦头烂额,急得脑仁疼。谁知到了寿宴当日,这个梗(包袱)居然不解自开,刚迈上台阶的华穰苴、梅长苏夫妇还没来得及跟前来引导的礼部官员说一句话,穆青就蹦蹦跳跳迎了过来,脸上笑得象开了花儿似的,坚持要拉着梅长苏跟自己同坐。礼部尚书本来正头大呢。现在一看好么、怎么就把这茬给忘了呢,这穆小王爷好歹算是苏(梅)先生的小舅子啊。不挤别人,那里离御座又近。又不显委屈,可身旁这位爷咋办柳尚书头又大了。正绞尽脑汁想着应对之策,不料这位爷抬腿便要跟着走。
柳尚书急忙开口用谦卑的语调言道,“华大人请留步……”
那边的沈追、蔡荃此时快步而来,沈追年长一些见此情形知道同僚的难处便开口劝解道,“柳大人、这都是同僚,所谓熟不拘礼,柳兄今日事忙快去照应其他事吧,华大人就由我与蔡年兄负责照应、我们那桌宽松多坐一人也不打紧。”
两位同僚可是为自己解决了大麻烦,柳尚书感激的看了一眼同僚激动的道谢:“三位大人自便,本官这就去殿前打理些事务,告辞!”,皆大欢喜啊!柳尚书心中如是想。
金钟九响,萧景琰搀扶着梁帝上金阶入座,仪典正式开始,亲贵重臣们分批叩拜行礼,献上贺辞,皇帝一一赐赏。之后唱礼官宣布开宴,等天子点箸,酒满三盏。再由太子率领有资格献礼的宗室宠臣们一个接一个地当众呈上他们精心挑选准备地寿礼。一般来说,行拜礼时整个大殿还比较肃穆。但到了呈寿礼这一步。殿中气氛基本已转为轻快,等所有的礼物一一当众展示完毕。有自信的朝臣们便会去请旨,站到殿中的锦毯之上,吟诵自己所作的颂圣诗,以绝妙文辞或滑稽调侃来博得赞誉,赢取上位者地关注。按以前的经验来看,这块锦毯之上年年都会出那么一两个特别出风头的人,所以大家都边吃喝边等着今年会有谁在此一鸣惊人
梅长苏轻笑着与穆青聊天,只是在华穰苴的眼中兄长的神情显得有些魂不守舍;因为梅长苏目光移向了侧前方,唇角地线条稍稍一收。缓步走到殿中锦毯之上,盈盈而立。
御座之上的梁帝不由自主地放下手中的金杯,略有些吃惊地问道:“莅阳,你要作诗?”
“臣妹素乏文才,哪会做什么诗……”莅阳长公主眸中露出决绝之意,深吸一口气,扬起了下巴,“请陛下恕罪,臣妹借此良机,只是想在众位亲贵大人们面前,代罪臣谢玉供呈欺君罔上、陷杀忠良的大逆之罪。惊扰陛下雅兴,臣妹罪该万死,但谢玉之罪实在霍霍滔天,人神共愤,臣妹不敢隐瞒,若不供呈于御前,大白于天下,只怕会引来上天之谴,还请陛下圣明,容臣妹详奏。”
“你在说什么……”梁帝迷惑中有些不悦地道,“谢玉已死,他的罪朕已处置过了……莅阳,朕看在你的面上已是从轻发落,也没有牵连到你和孩子们,你还有什么不满,要在朕的寿宴上闹这一出?”
“臣妹为什么会在这寿殿之上代夫供罪,陛下静听后自然明白。”面对萧选阴沉沉射过来的目光,莅阳长公主一咬牙,胸中的怯意全无,话音也更显清亮,“十三年前,谢玉与夏江串谋,令一书生模仿赤焰前锋大将聂锋笔迹,伪造密告信件,诬陷林帅谋反,瞒骗君主,最终酿出泼天大案,此其罪一也……”
就这样一句话,整个武英殿内如同沸油中加了水一般,瞬间炸开了锅。梁帝的脸色也刷得变了,抬起一只颤抖的手指向长公主,怒道:“你……你……你给朕退下朕不要听!”
“为坐实诬告内容。谢玉暗中火封绝魂谷,将聂锋所部逼入绝境,全军覆没。并嫁祸林帅,此其罪二也。”莅阳长公主完全不理会周边的干扰,仍是高声道,“谢玉借身在军中,了解前线战况和赤焰动态 之便,谎奏林帅要兵发京城。骗得陛下兵符,与夏江伏兵梅岭,趁赤焰军与入侵大渝军血战力竭之际,不宣旨,不招降,出意不其大肆屠戳,令七万忠魂冤丧梅岭,事后却诬称被害者谋逆抗旨,不得不就地剿灭。此其罪三也……”
“住口!住口!来人!把她给朕拖下去!拖下去!”
殿上值守的御林军竟然对皇帝的命令置若罔闻,站在哪里一动不动。
“梅岭屠杀之后,夏江与谢玉利用所缴林帅金印与私章,仿造来往文书,诬告赤焰谋逆之举由祁王主使,意在逼宫篡位,致使祁王身遭不白之冤,满门被灭,此其罪四也,冤案发生后,谢玉与夏江封住所有申冤言路,凡略知内情良心未泯意图上报者,均被其一一剪除,所言不达天听,此其罪五也。五条大罪,桩桩件件由谢玉亲笔供述,决无半分虚言。臣妹阅其手书后,惊撼莫名,日夜难安,故而御前首告,还望陛下明晰冤情,顺应天理,下旨重审赤焰之案,以安忠魂民心。若蒙恩准,臣妹纵死……也可心安瞑目了。”
莅阳长公主眸中珠泪滚下,展袖拜倒,以额触地。这个缓缓磕下的头,如同重重一记闷锤,击打在殿中诸人的胸口。虽然言辞简洁,并无渲染之处,但她今天所供述出来地真相实在太令人震撼了,但凡心中有一点是非观和良知的人,多多少少都被激起了一些悲愤之情。在满殿地沸腾哗然之中,蒙挚第一个站了出来,拱手道:“陛下,长公主所言惊骇物议,又有谢玉手书为证,并非狂迷虚言,若不彻查,不足以安朝局民心。请陛下准其所奏,指派公允之臣,自即日起重审当年赤焰之案,查清真相,以彰陛下的贤明盛德!”
他话音刚落,中书令柳澄、程阁老、沈追、蔡荃等人已纷纷出列,均都大声表示:“大统领之言甚是,臣附议!”众人这时的心情本就有些激动,这些又都是份量颇重的朝臣,他们一站出来,后面立即跟了一大批,连素来闲散的纪王也慢慢起身,眼眸微微发红地道:“臣弟以为众臣所请甚合情理,请陛下恩准。”看见老岳父通红的眼眶,林涵明白自己的这位老泰山为此事已经憋屈十三年了。
“你……连你也……”梁帝脸肌肉一阵颤抖,咳喘数声,整个身子有些坐不住,歪倾在御案之上,将一盘水果撞翻在地,“你们这算什么?逼朕吗?谢玉人都已经死了,还说什么罪不罪的,区区一封手书而已,真伪难辨,就这样兴师动众起来,岂不是小题大作?都给朕退下……退下……”
“陛下,”蔡荃踏前一步,昂首道,“此事之真相,并非只关乎谢玉应处何罪,更主要的是要令天下信服朝廷的处置。冤与不冤,查过方知,若是就此抹过,必致物议四起,百姓离心离德,将士忧惧寒心,所伤者,乃是陛下的德名与大梁江山的稳固,请陛下接纳臣等谏言,恩准重审赤焰之案!”
“臣附议!”素来跳脱的穆小王爷此刻显得极为稳重,“这样的千古奇冤,殿上的谁敢摸着良心说可以听了当没听见,不查不问的?案子审错了当然要重审,这是最简单地道理了!”
“放肆!穆青你要造反吗?!”萧选被气的不轻咬牙切齿的训斥道。
“臣也附议,”言侯冷冷地插言道,“长公主当众首告,所言之过往脉络分明,事实清楚,并无荒诞之处,依情依理依法,都该准其所告,立案重审。臣实在不明,陛下为何犹豫不决?”
他这句话如同刀子一样扎进梁帝的心中,令他急怒之下,竟说不出话来。就在这时,一直冷眼旁观,默默不语的皇太子殿下,终于在众人地目光中站了起来,用坚定的语调言道,“儿臣附议!”
简单地四个字,掷地有声,见太子表态这下那些观望的朝臣们也开始嚷着附议!如果单单只是群臣的骚动的话,梁帝还有几分信心可以威压住他们,但就在此时从不干预朝政,一直沉默的太皇太后在拒绝了宫娥搀扶后,缓缓地站了起来,虽已是迟暮之年却依旧显得那么硬朗。
“选儿,种恶因得恶果,公道自在人心。十三年前哀家求过陛下,今日老身就再求一次陛下。”
“叔母,你……连你也?”称孤道寡数十年,萧选此时才真正品尝到了孤立无援的滋味。更重要的是,如今的他已做不到象当年那样,强悍粗暴地否决一切异议了。
梁帝咬着牙,游目殿内,想要找到一些支持自己的力量。满殿之中,现在整个大殿只余一位大梁客卿和一位吏部尚书坐在位置上一动不动,前者用冰冷的眼光注视着这一切,后者却显得有些幸灾乐祸。萧选此刻心情既暗自庆幸又有些愤懑,但至少此刻这位还未表明态度的华尚书可是自己一手提拔的应该不会……
思及此处梁帝用略显虚弱的声音言道:“穰苴,你说此事朕该如何处置?”闻言老臣子们知道,这位华尚书彷如已是皇帝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了,那多年霸气的语调,在这句话出口后已经完全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央求的语气。
在殿中所有目光的聚焦下,华穰苴缓缓起身;个人眼中神色不同,期待、鄙夷、愤恨等不一而足,也没有待众人等太久。华穰苴用浑厚肃穆的声调言道,“微臣身为涉案官员、按大梁刑律理因回避。”
“涉案、涉什么案这小子打的什么主意,这小子才多大、案发那会他还没入仕呢!居然要求回避简直是荒唐。”宗室、群臣闻听此言又开始小声的议论,“就是这小子一贯滑头……”武英殿内又是一番乱糟糟的景象。
倒是梁帝,知道这是自己现在唯一倚重了。略带急切的言道:“什么涉案,有什么想法尽管直言、朕恕你无罪!”
“罪臣,不敢隐瞒。罪臣……”
梁帝此刻慌了神,显得更加焦急。“住口什么罪臣,朕赦免你一切罪责,说……你给朕说!”到最后竟是咬着牙拍着桌子的咆哮。
满殿文武面前,走到大殿中央的华穰苴,先是扶起还跪在殿中锦毯上的莅阳长公主。然后好似从脸上卸下一层皮,“啊!快看……”殿中不知谁喊了一声,待宗室及众臣还未反应过来。已经跪在锦毯上,敛衽施礼的华尚书用一种悲怆的语气言道:“微臣、前赤焰军前锋营参将林涵;请陛下以大梁国祚着想,下旨重审赤焰之案!”
话音落下再看看那张迥异、却又熟悉的脸庞,梁帝跌坐回冰凉的龙椅,脸上露出惊恐的神色,抬起颤巍巍的手遥指着自己的“救命稻草”,先是口中念念有词的嘀咕,“鬼……鬼……”之后变成了疯狂的大喊:“御……御林军……”但看着依旧无动于衷的御林军,萧选彻底失望了。其实吃惊的又何止梁帝萧选一人,除去知晓详情的萧景玥等五人外,满殿宗室百官都被震撼住了,老天有眼天不亡林氏!
大殿内紧张的气氛暂时得到了缓解,见此情形萧景琰也不慌乱继续恳求道:“望陛下恩准,重审赤焰之案。”群臣们再次意外的发现太子,并没有开口叫梁帝父皇。
此时梁帝终于明白到底是谁策划了这一切。因为他了解这个儿子对于祁王和林氏的感情,当初在绝对劣势的情况下,他尚且会不计得失大力争辩,现在确凿的证据已经出现,萧景琰当然不肯善罢甘休。还有就是一直跪在大殿中央林涵,好深的算计啊,隐忍朝中十余载引而不发。
稍后也不知道是从哪里得来的力气,萧选踉跄着起身,同时扯去了外袍、依旧希望能够在气势上压制住萧景琰:“你,你。”。
踉踉跄跄地走下龙椅,发颤地手指指着萧景琰:“朕早就应该知道。一定是你。哈哈哈……”
他侧过头看着眼中带着泪的静贵妃却依旧是那副荣誉不惊的模样:“呵,哈哈哈…”
他目光发狠地盯住萧景琰:“据莅阳的控诉,主谋无外乎夏江和谢玉二人。他们既然伏法了。你们为何非要重审呢?”。
萧景琰铿锵有力地回答道:“此案关乎的是真相,是清白,并非只为定两人之罪。”
梁帝心头一跳,阴沉地问:“那你还要定何人之罪啊?”
“此案乃大是大非,有罪或有失者,皆应追究。”
“哼。好一个有罪者,好一个有失者。”萧选怒极反笑,“你到底再说谁?朕才是天下之主!”
萧景琰沉默了,他并没有明确地告诉梁帝,而梁帝的心中却早已经明白了。
林涵看着这样的梁帝,喟叹一声,迎着萧选愤懑的目光,缓缓地起身,慢慢地走下锦毯行至殿中,每迈前一步,都好似踩着梁帝的呼吸一般。同时不急不缓言道: “君者舟也,民者水也。水可载舟,亦可覆舟。”声音不大,可林涵出身书香兼具将门铁血的风范,其气度非同寻常,“不审此案,民心难安,军心难抚。天下乃是天下人之天下,陛下你可以屠戮掉所有反对者,但陛下可以杀光天下所有人嘛?”看了一眼稍微冷静了一些梁帝,林涵继续言道:“文王创易经,乾卦虽有九五之数,然九五之上还有煌煌天道,十余年来大梁朝堂党争不断,导致现在吏部舞弊成风,户部财政连年亏空,边境武备松弛军无战心;长此下去、若彼时天灾突发外虏寇边,边境无御敌之兵,国库无充饷、赈灾之银国祚危矣。陛下难道忘了亲贤远佞天下方可太平?”
中书令柳澄、程阁老闻言俱是一惊,不知不觉大梁的国本已经【糜】烂如此田地了,不过那句‘亲贤远佞天下方可天平!’却是先帝萧南禹的托孤之言;可是先帝龙御归天时这林家小子才多大,也许这些都是巧合吧?太皇太后此刻老泪纵横,“小涵,快到皇祖母这来,”招手唤来林涵,待林涵跪在自己面前;伸出手去慈爱的轻抚着林涵的脸庞,语调难掩内心的激动,“难为小涵你还记得先帝遗训,”老太后见梁帝神色稍缓,继续说道:“景运二十六年,选儿你尚是皇子,遭人陷害,屠刀悬颈,是你的同窗伴读林燮,拼死找回证据,面呈先皇,才救回你一命。景运二十九年,五王之乱□□,当年林燮还是一个巡防营里的一个小统领,他亲率三百骑兵,冲进禁军营,最终力保陛下登基。开文十年,西晋失守,金陵围城,林燮自北境千里勤王,血战三日,方平京城之乱。选儿昔年林燮忠心耿耿不曾负你,莫要让忠魂成为无位无牌的孤魂呐,重审赤焰之案吧。”
神色复杂的看着跪在太后跟前的华穰苴,不现在应该叫他林涵、也不对他一直就是林涵只是五年前换了一个身份进京入仕罢了,当年梅岭那么大的火他都可以活下来、那自己的另一个亲侄子林殊呢?好似想到了什么,萧选的目光开始满殿搜寻着梅长苏的身影,好一会后才瞧见了携霓凰跪在太后的身边的梅长苏。
此刻萧选的内心再也不是先前的惊惧与愤怒,而是被悔恨、懊恼填满“朕……准诸卿所奏……”萧选虚弱地吐出了这几个字。然后颤颤巍巍地走出了武英殿,嘴里还在颤颤巍巍地叨念着天意。
皇帝寿宴的第二天,内廷司正式下旨,命纪王、言阙、叶士祯为主审官,复查赤焰逆案。对于这桩曾经撼动了整个大梁的巨案,随着夏江的供认和复审的深入,梅岭惨案的细节一点一滴地被披露出来,朝野民间的悲愤之情也越涨越高,几乎到了群情沸腾的地步。
此刻回避休暮在家的林涵想得却是,春秋晋景公时程婴救孤为赵家伸冤的故事,放眼整个大梁知道详情者,恐怕只有已故的王诩老爷子了。老爷子你在看吗,我做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