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疏影横斜》千修

4、林姑娘松林遇险

　　林大娘的女儿送完女红回到家中，才到进门口，就听见里间有人在说话。
　　听声音似乎是吴大婶：“你们家破颜姑娘，琵琶弹得那么好，长得也清秀，阮妈妈肯定喜欢。”
　　“就她那个娼妇笨样子，能值几个钱？去了这么半天还不回来！”听得是娘的声音了。破颜赶紧喊道：“娘，我回来了。”又喊了声吴大婶。
　　“你这个小娼妇蹄子，不骂你你就不知道回来！”
　　“哎呀，林家嫂子，哪有这样骂亲闺女的？”吴大婶笑眯眯的从头到脚打量过破颜，遂又说到：“当真是女大十八变，破颜如今出落得这样水灵！我要是有个儿子，必定要讨你当儿媳妇！”
　　破颜赶忙将刺绣换来的一点碎银交到林大娘手中。林大娘手中数着银子，嘴里啐道：“去了这么久？又到哪儿躲懒了？”
　　“娘，我没有。院子里的姑娘拉我说了几句话才晚了一点点。”
　　“晚了一点点，晚了一点点，你不知道家里需要钱啊？那么多的刺绣，才换了这么点银子。”斜眼瞧着女儿站在一边愣愣的仿佛不知道做什么，开口呵斥道：“你杵在那儿做什么？衣服洗了吗？柴火劈了吗？你个死木头，我不说你就什么也不干？-----蠢得跟你死去的爹一个样子，滚，不要在我眼前晃，我看见你就生气！”
　　听得母亲这样说，只好默默的去洗衣服，留下她二人继续密谈。破颜隐隐觉察她们说的不是什么好事，这事似乎还和自己关系不浅。母亲还在喋喋对吴大婶抱怨“也不知道她那个死去的爹取什么名字，破颜破颜，什么名字不好，非要弄个‘破’字”。母亲肚子里仿佛存有比火焰山还多的怒火怨火，睁开双眼便开始生气。总是满怀怨毒的咒骂自己，不止一个邻居听了她骂人的话语说简直不像是亲妈。难道她真不是自己的亲娘，自己不是她的亲生女儿么？
　　那个吴大婶，说起她来自然绕不过吴大叔。不由自主的回想起三年前破颜十三岁时发生的事情。
　　那天夜里，还是春夏交替之际。母亲照样没有在家里，十二岁的弟弟因为白天在裁缝店当学徒累得早已经酣然睡下。破颜在油灯下忙完刺绣后，拿起父亲留下的琵琶仔细擦拭。想起父亲，便禁不住泪湿沾巾。这时候，吴大叔推门而入，开口问道：“你娘又不在家么？她何时回来？”这吴大叔是吴大婶的男人，虽然并不时常来家里走动，因吴大婶与娘十分亲近的关系一年中也能有几次见到。每次见到总是带些果子给破颜和弟弟，有客人在母亲也不十分发火。所以破颜见到他并不防备，其实倒觉得很亲近。破颜并不知道他此刻天黑灯暗来找母亲做什么，想来是有事。因此实话答说：“没有在家呢，也不知道何时能回来。吴大叔可要等她？”
　　“好，我等等她。”
　　“我给大叔倒茶去。”
　　破颜原想问问有什么事，可是想到母亲总是凶狠狠的骂人，‘大人的事小孩子问那么多干什么’，想要询问的话语到了唇边也使劲吞回了去。干巴巴的坐了一会，破颜只是一个劲的擦着琵琶，吴大叔仿佛也找不到话说。破颜很觉得尴尬，回房休息仿佛万分失礼，然而这样无语沉默似乎也并不是待客之道，可小小一个女孩子确实不知道能说些什么该做些什么。
　　吴大叔有意无意的端着茶盏，肆无忌惮的在破颜身上瞟来瞟去。破颜即使不去直视他的目光，也感到了今日此刻的吴大叔仿佛并不是平日憨厚的大叔，他闪烁着一只老鼠刚从鼠洞口钻出来时的眼光，四下里瞅瞅，眼脸射出的目光破颜竟然感觉到了那目光的颜色，是浑浊暗黄的眼光。空气中难以言状的可怕，破颜很想他赶快走开，可是一方面要下逐客令却是难以启齿，另一面，如此怠慢客人又怕母亲知道后被责罚。
　　正在左右为难之际，吴大叔自己也隐约感到了不妥，主动说：“你娘不在，那我回去了。”
　　破颜心中一块石头放下，终于松了一口气，盼他快走，浅浅的笑了一笑：“那我送送大叔。”
　　走到门口，破颜欲要开门时，冷不防吴大叔从后面拦腰一把将破颜抱住了。
　　“你干什么？”破颜又怒又羞，惊恐交加，脸红耳赤拼了全身力气要推开他的手。黑色中的挣扎，吴大叔手上却又加了几道力气。一只手腾空出来，从怀里透出一串钱，塞到破颜手中：“你拿着！”
　　破颜趁着这当儿，到底是推开了他，恼怒地将那一串钱扔到他身上，险些要哭出声来：“你走，你快走！”
　　吴大叔想来也怕破颜喊将起来也不大好，总算是垂头丧气的走了。
　　破颜赶紧将门闩了，躲在没有月光的黑色里一个人瑟瑟发抖，害怕极了，心里念叨：娘，娘，你在哪儿呀。你的女儿差点就要被人玷污了呀。
　　也不敢去喊弟弟，自己一个人爬到床上，和衣坐着身子却不住的发抖。真盼望娘在身边，可以靠着娘大哭。可是娘会怎么说呢，娘大约又会说是我不好，是我不守妇道到处招蜂引蝶。从来都是我的不是，呜呜，呜呜....
　　第二日晨娘回来了，破颜犹豫再三待到响午时还是将这事告诉了她，一边诉说一边止不住的哭泣。
　　娘厉声说：“没用的东西，你哭什么！”遂又有些幸灾乐和的说：“看不出平日里一副老实巴交的样子。哼，早就听吴大婶说他隔三差五出去偷腥，原来是真的！”
　　破颜已经不哭了，震惊不已。震惊自己的母亲在发生这样事情后没有一丝安慰，更没有要为自己讨还公道。记忆中，母亲从来没有为自己做主过。是呀，以母亲的名声，哪里还能因为这样的事情向人讨还公道呢。说出去，只怕以讹传讹还有几人相信自己还是清白的？死了男人的孀妇又如何还有力气去向人问个是非曲直？
　　破颜无从知道后来母亲有没有将此事告诉吴大婶。但凡此后见到吴大婶，破颜总是尽力避开。所谓‘恶其余胥’，厌恶一个人，自然讨厌与之相关的一切。
　　破颜回想起这段往事的光景，衣服已经洗了一大半。
　　一木盆的衣服，还好是在夏季，衣服薄且轻，阳光甚好，清洗起来也快；若是冬天，衣服又厚又重，井水冰冷刺骨，手指总会冻得僵冷。倘若父亲还在，大约一切都不会是这个样子了。父亲一生郁郁不得志，寄情于琵琶。左右远近皆知“妙手神曲琵琶林”的大名，一指琵琶引得万鸟来朝。还好，母亲唯一还肯让自己抱得琵琶，纵使心中委屈，也能在一曲琵琶声中豁然开朗。
　　破颜晾好衣服，正好是午饭时间。待要准备午饭时，听得屋外响有马蹄声。只怕是义父来了。破颜探头一瞧，果然是。
　　娘已经从屋子里出来了，义父的到来她似乎十分喜欢：“亲家，你可真会踩点啊，敢情就是算准了来吃午饭的？”
　　“破颜，替我把马栓了。”义父毫不见外的吩咐道。
　　义父是七八年前就拜认的，八岁时候的破颜其实很不喜欢去认一个陌生的人做爹。忽然而来的一个强加的亲戚，别提有多么的不自然。可是娘说爹爹故去，一家子孤儿寡妇若不认个义父，那是要被欺负的。破颜也没有办法拗过娘。几年的亲戚下来，义父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好的。义父是衙门里的人，来时总骑一匹棕红色的骏马，破颜则被吩咐看守马匹。有时候破颜想回屋子喝口水，却发现门已经上闩了。一会儿再回去却又开了，义父则已经在床上睡下了。过去常有这样的事，破颜从来不问为甚么。近来年纪渐长，些许已然明了，今日怕也是如此。
　　那匹棕红色马儿蒙破颜时常照顾，已将破颜看做老相识。破颜骑马上身，俯下头来，贴在马儿的耳背上，轻轻的说“我带你出去转悠转悠。”母亲却少有的出来了：“破颜，去给你义父割二斤熟牛肉。骑马去，快去快回。回来后你还要拿刺绣去铁树山庄。”听得这样的吩咐，破颜十分高兴。能够离开家一会儿，离开母亲的视线一会儿，说不出的轻松。一扫之前的郁闷，骑马去了。
　　待得割了牛肉回家，拿了刺绣，一路无事。
　　穿过松林坡，再往前一点点便是铁树庄了。迎着日头骑了一阵马，原本有些热，但一经松子林的林荫反倒凉快了起来。铁树庄近在跟前，破颜觉得林中好惬意，放慢了马步，阳光穿透树荫，星星点点落下来，如梦似幻，说不出来的美妙。破颜禁不住痴痴地仰面寻找那散落的星光，为什么离开家的感觉如此轻松，而回到家即使朗朗夏日也如漆漆黑夜呢？无边的压抑和黑暗，倘若我嫁人了是否会好一点呢？一念至此，破颜自己马上羞得脸红了起来，天啊，自己都在想些什么呢？好在四下无人。赶紧收了心，想要纵马奔去铁树庄。
　　大棕马长嘶了一声，却并不抬步。破颜定睛一瞧，马下已经立有三个男子，两个年纪尚轻，一个稍见年岁。破颜心中焦虑：不好！刚才一时失神，脚下缓步。这可如何是好？
　　口中说道：“三位大哥，小女子与三位素不相识，为何拦住小女子去路？”
　　一个年轻的男子嘻嘻的皮笑说：“素不相识！？如今这可不是就相识了吗？----看在你喊我们大哥的份上，把马和包袱留下，你就走吧！”
　　另一个男子说：“如若不然，连你也一块留下！嘿嘿！”
　　中年男子看着破颜说：“姑娘，不要让我们动手！我们动起手来你可就难看了。”
　　破颜心中一沉，恳求道：“三位大哥请高抬贵手。不是小女子不知趣，这包袱里只是铁树山庄的刺绣，不值几个钱！三位若看得起小女子的刺绣，小女子另作新的给三位大哥。这马原是借来的，如何能送给三位？”
　　“何必麻烦你再做新的，铁树庄的人用得难道我们就使不得？哼，少拿铁树庄来吓人！你非要自找没趣，那可就没有人帮的了你！”先前那个年轻的男子不服气的说道，一伸手取了马缰，破颜跌下马来。另一个不由分说夺了破颜的包袱。三人这便要离开。破颜心中焦急，失了这包袱，如何去铁树庄；失了义父的马匹又如何赔偿？多年来自己从未失信于铁树庄一次，难道今日要将林家这数年积累的信誉尽数清除？重新织就需要一个月之久不说，老庄主三日后封刀大会就要用的衣衫，赶神仙也来不及？
　　想到这里，破颜奔向前去，扭住了包袱：“三位大哥行行好，且留下这包裹。只是几件衣衫，几位拿去也用不了，且请留下！”
　　“果然只是几件衣衫，你却要死命来留？”那年轻的男子乜了一眼破颜：“大哥，你看这个小妞还挺清秀的！--我三人虽然向来只劫财不劫色，看来今日却要破例了。”说完不由纷说便要来抱破颜，破颜吓得花容失了颜色，退后了两步。另一年轻的男子闻言细细瞅了瞅，也说到：“大哥，这姑娘当真标致得紧。不如带回去卖到妓院，肯定少不了银子。”
　　那年岁稍大的男子定睛打量破颜，先前在马上没仔细看，如今近在眼前却看得万分真切，湛蓝色的粗布衣衫已经浆洗的泛白，衣裳虽是陈旧，十六七岁姑娘的娇嫩脸蛋儿却是没错！于是惋惜的叹道：“姑娘，先前喊你离开你不肯离开，如今可是你想走也走不得了。”年轻的男子一齐欢呼道“好极了！”便齐齐动起手来拖拽。破颜哭喊起来：“马匹和包袱我都不要了，放我走吧！”
　　年岁大的男子并不搭理破颜，只厉声对那二人叫道：“快走！”
　　响午时分，行人稀少。破颜心知无望，却忍不住放开了喉咙大呼：“救命啊，抢人啦！救命啊--”
　　听得破颜的呼喊，年岁大的男子皱起眉头来：“如此喊叫，甚是不秒。”随即掏出汗巾，扔给其中一个男子吩咐道：“把嘴给堵上！”
　　破颜挣扎着身子想要摆脱，可是两个年轻的男子一人按住她一只手，她只是徒劳！眼看那汗巾就塞到嘴里，喊不出话来。
　　这当儿，却听得那要堵嘴的年轻男子一声痛喊：“哎呦！”手臂上似被石子重弹。那男子一手护住被弹住的地方，一面朝着石头过来的方向恼怒的张望，忍痛咬牙恨声说道：“哪个该死的暗算你爷爷，还不出来！”
　　只听得一个低低的声音：“鼠辈，竟敢在我铁树庄前撒野！”松林道上，一人一骑翩然而至。矫健的大黑马上载着一个穿墨绿色华服的男人，左手拉住马缰，右手握住一柄宝剑。
　　年岁大的男子看到这个男人约摸二十七八年岁，服饰华贵，一脸冷峻，英气逼人，想来不是泛泛之辈。他三人托着松林的庇护，在这林荫道上干没本钱的买卖，专挑老弱病残，单身过往的寡妇女子，得手了即刻离去，一向干净利落，从来也没失手过。此刻见到这个骑黑马的男子，心下也不想惹事，胸中一合计，反而陪笑说：“兄台，你我素不相识，为何伤我兄弟？”
　　那男子也不回答，只冷冷的用剑柄一指破颜：“快放了那姑娘！”
　　被石头伤弹的年轻男子哼道：“说得轻巧，你是哪方的大爷，说放就放！”
　　那个被称作“大哥”的男子却给了他一个“闭嘴”的眼色，仍旧笑眯眯的对提剑的男子说：“兄台，这原是我家妹子，因要与人私奔，我们才要绑了回去的。家务事，兄台还是不要过问的好！”
　　“鸡鸣狗盗之辈！”佩剑男子连嘴也懒得张开，剑柄一移，破颜口中的汗巾被挑出来，挟持破颜的男子胳臂上挨了一剑柄。虽是剑柄，却痛得他失声大呼。破颜得以身体自由，赶紧委屈的喊道：“公子救我！我与他们素不相识。他们要抢我去卖到....”却又说不出口了。“妓院”两个字，对于一个良家的黄花闺女还真是说不出口。
　　“姑娘不必多言，你快回家吧！”
　　“多谢公子相救！”破颜正待离开，却又不忍：“公子你一个人？....”
　　听得破颜这样说，那男子转眼看了她一眼，竟是难得温和一笑：“哈哈哈，便是再多几个鼠辈也不碍事！”
　　这时候，那三兄弟为首的“大哥”厉声喊道：“站住，你以为你走的了吗？”
　　又对佩剑的男子说：“你也太不把我们放眼里了。以为我们兄弟三人怕了你了？”
　　说罢，一个眼色，兄弟三人便要一齐动手拉马，“射人先射马”，预备先将马拉倒，再收拾这个马上公子。佩剑的男子自然明白他们的意图，一声低哼，不等他们近到身边，剑柄轻轻一挥，照准三人腰间一击，似拳非拳，似脚非脚，似剑非剑，三人顿感一阵酸麻，瘫在地上，剧痛袭来，说不得话。
　　“你们在这松林坡干的勾当真以为无人知晓么？今日且给你们一个教训，此后改恶从善。倘若恶性不改，定要你们死无全尸。还不快滚！”佩剑的公子含着微怒冰冰的说道。
　　三人环看了一眼，肚中明白自己三兄弟不过仗着有些蛮力才能持强欺弱，今日可算是阴沟里翻了船了。人家这是深藏不露，一身武艺。蛮力如何抗的住真功夫！三人彼此相扶着不甘心的离去。
　　破颜眼见三个恶人一转瞬的功夫败落而逃，欢喜极了。盈盈一拜：“多谢公子相救！敢问恩人姓名，相救之恩，小女子结草衔环定当图报！”
　　“举手小事，无须挂怀。姑娘快些回家吧！往后莫要再孤身上路！”那人说完策马而去，眨眼间的功夫，已看不到踪影。
　　破颜眼眶湿润，只得朝着马去的方向再拜了拜，心下默默念叨：“破颜只有顶礼拜佛为恩公祈福了！”起身口中喃喃道：“恩公----保重！”
　　由始自终，匆匆惊鸿一瞥，恩人姓名尚且不知；惊恐之余，恩人容貌亦不及细看。倘若再见，只怕“相逢不相识”。
　　破颜默默心中叹息，理了理头发，整了整衣衫牵马投向铁树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