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懒起偏能遇知音 ...
-
游湖归来第二日,清影起的些许迟了。红杏笑吟吟的从外面跨进屋子里来,看到清影还懒在床上,一面挽好帘子,一面对清影说:“姐姐好睡呀,该起啦----”
“日头都上来了---真不想起床来。我又做了那个梦,还是那个画画的男子。我只看到他的背影,知道他在作画。他始终不曾转过身来。为何适才在梦中我不请他转过身来呢?”清影不住的叹息,“我总疑那个男子就是我的生身父亲。可很多次了,我总不能见他容貌。只知道他仿佛甚喜作画,一个劲的画啊画,也不言语。唉----”
“姐姐,吉人自有天相,你总会知道你的父母的。”红杏劝慰道。随即又欢快的说:
“姐姐,你不知道我刚才在院子里见到谁了。你可想的起来那个送女红的林大娘?”
“记得。她怎么了?你知道我不喜欢那样的人。”
“今天不是她来送刺绣,是她的女儿。实想不出来她竟有那样一个女儿,唉,那样一个好姑娘竟有这样一个母亲,真是白白辱没了她。”
“看你如此感叹!难道她的女儿竟是好得赛过你清影姐姐啦---”清影已经起来啦,看她这副欢快的样子,不由得又要打趣一下她。
“姐姐,她哪里有姐姐十分之一?红杏嘴笨,实在不知道如何说啦,姐姐你等会一看便知道,我绝没打诳。”
“我自然知道你不会骗我。天底下还有谁伶牙俐齿赛得过你的?--让你这么喜欢的姑娘我真是要去瞧一瞧。”清影说。
红杏正在帮她挽发髻,听她这样说,又兴致勃勃的说:“她娘那样贪财,风流胡来,林家那个姑娘则是温婉又妥当,眉目清秀让人一见就好亲切。全不似她娘那样。圣人还说什么‘性相近,□□’,看来真是不对。”
清影看她说的一本正经,禁不住又笑了:“倒不知你近来又长进了!”
“姐姐,我说真的呢。你又取笑人家。”
这时,阮妈妈的丫头碧儿进来说:“姑娘,可起床了,知府大人来访姑娘三次了。今儿姑娘可在呢!”
“就是那位来了两次都没见着姑娘,倒破费了200两银子的苏大人?”红杏问到。
“就是那位苏大人。前两次来姑娘都不在。”碧儿回道。
“大人今儿气色可好?”红杏一边问到,一边给清影拢了一个双鬟,再配上孔雀开屏金扇钗。
“听说姑娘在,甚有喜色呢!”
“请大人稍后,我略略梳洗就去。”清影说道。待到碧儿走开,清影对红杏笑道:“看来,我和那位林姑娘真是无缘啊!”
前厅里,阮妈妈陪苏知府坐下,满眼笑意说道:“大人这般年纪便身居高位i,真是英雄出少年!如此俊逸有才,年少有为,多少大家闺秀要望眼欲穿了------大人,真是不好意思,前两日让大人白来了。今日定让清影好好给大人请罪”。又吩咐碧儿道:“快上好茶来-----泡上我的雪莲松针七日香!"转而又向大人说:“大人必定喝过无数好茶,今日不妨换换口味,尝尝我这雪莲松针七日香,但愿讨得大人喜欢!”
“妈妈言重了!芳华绝代名满天下,清影姑娘绝代佳人。得以品佳茗会佳人,仲岩何其有幸!”苏知府心中想到:雪莲松针七日香,只听这名字便叫人喜欢。
碧儿很快捧来两盏茶,远远闻见异于寻常的雪山的味道。盏中却并不见雪莲花的影子,只几根松针淡然散落在盏中。这雪莲松针七日香取的是终年积雪,春夏不散的天山冰峰上六月初六的雪莲花,配以天山脚下阿寒湖里七月初七开在荷花上的露珠,三日三夜炼制成的甘露,收在芙蓉湖畔柳树下,煎茶的时候才取出一点点。饮第一杯口齿生香,饮第二杯神清气爽,饮第三杯心阔神逸。物以稀为贵,即是好茶兼又难得,非阮妈妈珍视之人难以享用。
苏知府赞道:“确是好茶!非寻常可比,难得,难得呀!”
心中又惊异不已:一个青楼竟能烹出这等佳茗,这位妈妈又非俗物可比。我那位祖慈老弟倾心的姑娘该是何等的妙人!
细细寻思的时候,清影已款步缓缓移至门口。
“清影给大人请安,大人久候了!还请大人不要责罚清影迟缓!”清影深深道了个万福,低低抬起眉眼窥视了下苏知府。清影阅人无数还是暗暗吃惊:这位知府不过二十岁年纪。容貌俊美,儒雅风韵。如何是知府大人,只一位少年公子罢了!
清影哪里知道,这位苏大人虽然不比她年长几岁,乃是去岁秋试的三甲探花,一直在翰林院供职,如今外放了知府。要说这苏知府,从前只懂得一心如何读圣贤书,对这青楼的交涉却是生疏得很。
苏知府闻声细看清影:双鬟发髻巍峨瞻望,别上金扇钗明艳高贵,一双桃花眼,丝丝柳叶眉,团扇一把握在手中,橘黄色的薄纱软巾罩在肩头,眼波流动,双目含情。苏知府看得恍然,想起汉宫明妃大约如此,一时不肯将眼睛移去。又觉这样一直盯着大姑娘看,实在太唐突了。慌忙对清影说:“姑娘国色天香,很像唐伯虎的画中人!”
“啊,大人抬爱,清影惭愧!但不知像哪一位画中人?”清影对这样的反应早已习惯,只在心中暗笑。
“《昭君》,像极了唐寅画中的王昭君。也像沈九娘!”苏知府说完,又叹道:“那沈九娘真是一位奇女子啊!”
“唐寅画中的美人本是源自沈九娘!只是大人如此盛赞清影,清影不敢当。”清影掩口浅笑。
阮妈妈看二人言谈甚欢,说道:“大人与清影如此投缘,不妨多聊聊!”
说完便要抽身离去,此时知府侍儿取出早已备下的百两纹银奉于阮妈妈。知府说道:“我对姑娘神往已久,想与姑娘在此品茗谈心,烦请妈妈整治些精致可口的点心来!”
碧儿接过银两,阮妈妈谢道:“大人真是太客气了!”
待到阮妈妈离去,清影十分不安:“大人初识清影,如此厚礼,却之不恭,受之太过!”
“姑娘快别多礼。我来访姑娘其实是受人之托。托我的人十分挂念姑娘,并再三嘱我定要将此物交给姑娘。”
清影眼中疑惑,何人能够这般托付这位知府大人?又有何物如此郑重其事?
侍从已然捧出一个细长的木匣子,交给清影。
“姑娘请---”
“清影失礼了。”
清影打开匣子,里面有一根竹制的长笛,纹理细密,光泽淡黄又泛黑色,显然有些年头了,吹口处光洁如滑,想是笛子的主人时常吹奏。细细看尾部,却有一行小字,已然斑落,隐隐细辨:十六亭,邕。清影看到此处已然明白,这是汉朝蔡邕的柯亭笛。笛盒中尚有一张宣签,清影展开来看:
别后离情空愁我,
相思若渴一水遥。
题名金榜相逢时,
霞帔凤冠羞红颜。
看到末句,清影双颊不禁赧然红晕。一切全明白了,他并未忘记自己!不单未曾忘记,当初的承诺他仍旧记挂在心,徐公子原来并非薄情负心!全是自己误会了他。
既已释怀,清影就不再将心中喜怒显露于容颜。徐相公既然能将这样私隐的事情托付给这位苏大人,他二人自然关系非比寻常。于是对苏知府问道:
“原来如此!大人与徐公子------?”
“仲岩与徐兄既是发下,徐兄之父内阁大学士相国大人亦是仲岩恩师!”
“徐兄与姑娘分开后回到燕京,老相国徐令公徐大人责令他不可一心儿女荒废学业,考取功名栋梁国家才是正经。若能今秋金榜题名,相国大人便准允徐兄与姑娘的亲事,故而徐兄如今一心只读圣贤书,定要在今秋一鸣惊人。只是与相国大人有约定,秋试之前断不许与姑娘见面,也不许书信于姑娘,以免分心。仲岩离京来汴梁时,拜别恩师,方才见到徐兄也才知道姑娘与徐兄的情谊。徐兄视姑娘为知己,姑娘必能体谅徐兄辗转。徐兄托我转告姑娘,其间种种他日相聚自会说明一切。”苏仲岩早以看出清影心中疑惑,不急不慢的解释说道。
“大人费心了。多谢大人实言相告。”既然另有隐情,清影便不再愿意多谈徐公子。
“适才大人说起沈九娘,言语间似乎很是赞赏。恕清影放肆,沈九娘不过与清影一样,只是一个尘落烟花的青楼女子,何以让大人仰慕,堪称一个‘奇’字?”
“众人皆谓唐伯虎诗,书,画三绝于世,却不知其实有沈九娘大半功劳。试问唐寅落魄潦倒时若无九娘不离不弃,患难与共,伯虎如何能一心研画?若无九娘慧眼识珠,拾金瓦砾,众人如何知世间有一唐寅?唐寅又如何能成就大家?若娶妻如前妻何氏,哪怕大家闺秀千金小姐也索然无味;有妻若如九娘,烟花青楼又何妨?情义相投,祸福与共,以心换心,缱绻神仙,这才是人生所幸!”苏仲岩一气说来,慷慨激昂。顿了顿又说:
“九娘去后,唐寅伯虎有诗曰:
‘相思两地望迢迢,清泪临门落布袍。
杨柳晓烟情绪乱,梨花暮雨梦魂销。
云笼楚馆虚金屋,凤入巫山奏玉箫。
明日河桥重回首,月明千里故人遥。’
如此深情,怎不叫人动容?何等奇妙的女子方能当得唐伯虎的情深义重?!”苏仲岩侃侃而谈,一诉胸襟,不无痛快。
人人皆知,唐伯虎生平坎坷。早年乡试得中解元,年少成名;继而科场舞弊案蒙冤落魄,夫人何氏弃夫离去;后续沈九娘,日子清平艰难却夫妻恩爱。哪知沈九娘操劳过度,三十八岁便撒手人寰,遗留下5岁的女儿桃笙,后来桃笙走丢,唐伯虎孤苦一人,更是参透人生,皈依佛门。一代名士便从此绝世人间。
“大人见解,当真与世独立。清影要替青楼的姐妹们多谢大人,如此看得起我们!”
“哈哈哈,姑娘说笑了。仲岩虽然初见姑娘,但见姑娘神采俊逸,绝非一般凡俗女子可比!”
“大人过奖了,清影很是惭愧!”
“仲岩既已完成徐兄托付,这就告辞了。”
“大人必定公务繁忙,清影就不虚留大人了。大人闲暇时若能再来,三杯薄酒两盏淡茶,盼与大人长谈。”清影于是送了苏知府出去。
“大人,我与大人虽是初见,却似相识已久。前两次已蒙大人厚赠,今日亦然,清影无以为报。以后盼大人常来,却不必次次如此厚礼!”出言相邀一半肺腑一半应酬。
苏仲岩闻言,一阵感动,真想上前握她双手,然而却又不敢,朋友妻不可欺,她虽非徐祖慈明媒正娶的妻室,却终是他红颜知己,与她亲近哪怕只是握手也非君子所为。
心中惋惜,口中说道“姑娘琴技,传沿寰宇,仲岩早已倾慕多时。他日有空必当再来。姑娘多珍重,仲岩告辞了。”
清影送他到院口,深深施一礼。久久目送他离去,适才一番对九娘的赞誉禁不住激起清影心中的层层涟漪。他这一番话可真是心中所想?
院子另一角,李媚看到苏仲岩离去,心下又是艳羡又是不平:为何总有年少倜傥的公子找她,我却只能敷衍那些个丑陋鄙俗之人?
抬头仰望天空,晴空碧蓝犹如海面般广阔,李媚幽幽对天叹道:“老天爷你真是太不公平,为何将世间女子的才艺容貌都给了她,还要赐给他少年郎?”下意识的抚摸了一下自己的脸颊,羞答答的赧然,想起这世上也曾有一位俊朗的公子赞叹过自己娇羞如一枝深秋绽放的玫瑰。
待到苏知府的背影渐渐模糊,红杏才扶了清影:“这位大人当真一点架子也没有。徒步来徒步去。要在闹市见到他,我可不敢认他是位知府大人。”
“故而万不可以貌取人!”清影柔声说道。
“他和徐公子倒是很像,从前徐公子来时也是极少乘轿,险得人家都不认识他是相国大人的公子。--还好姐姐你慧眼识珠,要不她们可都要怠慢人家了。”红杏又万幸的叹道。
“今日不知明日事,能来这里的都是不可怠慢的客人。”清影娥眉轻扬,轻轻叹了口气,那是心底里的叹息,谁也听不见。
“姐姐呀就是好脾气好心肠,对谁都那么好。我记得三月里的一个早晨下了场大雨,那天门口倒下了一个老叫花子。大家只顾赶他走,可他早就饿得浑身无力了。还是姐姐吩咐我送他吃的,又给了他些许碎银。”
“‘同是天涯沦落人!’我们的境遇同老乞丐其实没有多少分别,同样是被世人轻贱。也许还不如他们自由自在呢!”
“好心有好报,老天爷总算是有眼,所以姐姐常能遇到翩翩君子。”红杏自顾自的说道:“讲起来我红杏还真是好运,爹娘去世我原是孤草一棵,无依无靠。幸得姐姐垂怜,不但替我安葬了父母,还亲自教我琴艺书画。如是没能遇到姐姐,此刻我真不知是怎样的境遇,又飘零在何处!”
清影见她感怀身世,安慰她说:“杏儿,姐姐觉得能与爹娘生活十几载,承欢膝下共享天伦已经是十分幸福的事情。”转而又问道:“你也觉得这位知府大人和徐公子他二人神似?”
“一样的儒雅一样的酸腐却又仿佛一样的君子!”红杏答应道,咯咯笑起来,刚才还有些黯淡的她随即又恢复了平常的欢快。
夕阳过后,暮色朦胧,日色已尽,月照如素。
苏大人的书房一如既往的亮着一盏灯火,白日访了清影回来,此刻一个人辗转不能入卷。翻开《孟子》,正是诵读了许多遍的“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读到此处,心中想到,这难道是要苦我心志不成?这难道是上天要来考验我苏仲岩的定力么?深深吸了一口气,默默闭上双眼,眼前尽是那清影姑娘的音容笑貌。想她长发如锦,光可签人,若能日日为她梳理三千青丝岂不美哉;肤若白玉,恰似‘梨花一枝春带雨’,让人见之爱之却不敢存半分轻薄之心;眸盈秋水,泪湿春罗,两靥如点,双眉如张。性缓气和,如此佳人怎生忘却?可她,偏偏又是祖慈兄的知己。我除了在孤灯独盏处暗暗想她还能怎样呢?
睁开双目,窗外抬头处,正是一轮明月当头。夜空澄净,无一丝浮云亦无一颗星辰,连鸟儿也早已栖息树上不曾飞来飞去。正是‘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初夏晚来风拂过发迹,竟如秋风一般感到一丝微凉。
清影姑娘其实此刻也是夜不能寐。家书抵万金,一只横笛一纸书信,徐公子的音讯可不是价值万金么?清影遂又取出置于枕下的三龙玉牌,这枚玉牌是徐公子当日的贴身之物,离去之时赠于清影。此刻睹物思人,见牌如见人。数百个日夜,夜深人静,就是靠着这小小的玉牌缱绻相思之苦。许多次想要谴责他的忘情,可是更多次自己替他找寻理由;许多次忆及他的薄幸,气恼之极欲将这玉牌扔弃时,又总是狠不下心来真的扔弃。轻轻的玉牌拿是拿得起放却放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