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事醒》章乔

3、第 3 章

　　索灵见府中日日来人，有几个有恒心的媒人竟一日上门几次，一副誓不罢休的势头，一刻也不得清静。门槛都要被磨平了。
　　她独自在房中呆了两日，出来之后在父母的排位前跪了一天一夜，第三日早上，她叫来乳母翠娘，说：“乳母可还记得我两位哥哥出征的那一日？”
　　翠娘的眼神柔软得如纱似的拂过灯笼罩子上绘的那一枝寒梅，神思仿佛飘得很远，只诺诺地说：“都这么些年了，就像昨天一样。”
　　“我母亲对我哥哥们说，儿啊，出门在外，万般都是次要，保命最要紧。你爹爹自小教导你们，男儿当护国卫民，可要是自己的命都保不住，如何护国？又如何卫民呢？”索灵将目光转向房中的一幅字画，她盯着那幅字中的那个‘宁’字说道：“那时候，我是在心里暗暗地取笑过我母亲的。笑她真是一介妇人，胆小，全没有对家国的顾念和远见卓识。没有气节，她那个意思，是想让我的两个哥哥战败了当逃兵吗？”
　　翠娘叹了口气：“天下做娘的，哪里顾得上远见卓识？都只顾念自己的儿女罢了。天大的事，也没有儿女的性命重要。”
　　索灵站起来，撑开房间的雕花窗子，微风吹进来，她按住飞起的头发：“我娘以前老说我随父亲，受父亲的影响至深，觉得，对一名将军而言，没有什么比气节和荣耀更重要的了。所以，我爹爹这一世，过得并不快活。爹娘过了的这些时日，我越来越觉得，人命如娇花，不大经得起世间的风吹雨打，没有什么比活着还紧要的。几把黄土便把我和爹娘隔在了两头，人们总说死后还会相见，我是不大信的。我再也见不到我爹娘了。”她顿了顿，眼睛里蒙起薄雾：“人过了便是过了，无法再相见，我只一心求着能见一见活着的哥哥们。不见哥哥已经六载了，不如就按母亲的遗愿，去投奔戍边的哥哥。”她说完这番话，手指轻轻的抚过父亲平日坐的那把太师椅。她抱着剑躺进椅子里，她闭上眼睛，春风拂过，桃花儿开了。
　　翠娘心下便知道，她已做出选择，谁劝都没用了。

　　索灵这一年将将十七，却表现出与这个年纪相当不符的沉稳冷静，女子的柔弱之气在她的身上见不着半分。
　　她为父母守孝了三月。
　　这一日，将府里的嬷嬷家丁一众人等叫到跟前。她的脚边放了好几口楠木大箱子，用白绸盖着。丁老管家让众人排好队，斟酌着说：“小姐有事要与大家说，仔细听着。”
　　索灵朝大家招招手：“都过来一些，你们都在我家这么些年了，大家不用如此拘谨见外。”几个年轻一些的丫头小厮聚过来“小姐何事？我锅里还熬着粥呢。”
　　烧火的婆子打断她：“小姐和气，你竟如此失礼，一个下人，有你这样责问小姐的吗？”
　　丫头望了望索灵，不知所措地垂下头。
　　索灵冲她笑笑：“不打紧，你没失礼”她斟酌片刻，手指敲了敲箱子：“这里是我爹爹和娘留给我的东西，我昨夜清点了出来，今日大家分一分。”
　　年龄大些的婆子们立刻大惊失色，连忙跪下，连带丫头小厮也立刻跪倒：“小姐，你这是要干什么？”
　　索灵将箱子打开，里头有绸缎数匹，银两，金锭，还有些珠宝。
　　她的奶娘从里间跑出来，张着手大喊“使不得啊，使不得，这是夫人和老爷留给你的嫁妆，你这是要干什么？”说着，忙往箱子上扑：“快盖上。”
　　索灵拉开乳母的手，固执地再打开：“大家都是看着灵儿长大的，少时，你们有的伺候过我，有的逗我玩乐，如今，不瞒大家，我爹爹和娘亲不在了，灵儿想西去寻找我的哥哥们，可长路漫漫，回不回得来，什么时候能再见到大家，谁也不知道。今日，我给大家的这些，都是你们应得的。除了愿意留下的，大家拿了钱，各自另谋生路吧。主仆一场，我愿你们日后都能念着我的好。”
　　那个原来在书房里伺候的丫头红着眼睛：“小姐，涂贝誓死追随小姐，不愿与小姐分开。”
　　索灵笑道“什么死不死的，大家都要好好活着，保不准我日后回来，还要找你们玩呢。”
　　“涂贝老家原是扶鹿郡的，娘是伺候夫人的，我娘前些年没了，老家人如今在哪儿，我也不知道，若小姐不要涂贝，涂贝也走投无路了。”
　　奶娘也顾不得体面了，一屁股坐到箱子上“灵儿，你爹娘将你托付给我，我不能让你这么做，你西去寻你的哥哥们，山高水长，路这么远，傍身的东西，自是越充裕越好，你若是将这些都分了，你路上的盘缠呢？”
　　她将奶娘扶起来“奶娘，我的盘缠，我早就留出来了，宽心吧。家里的伙计都在索家随侍许多年了，如今老了，要让他们去何处寻食呢？小的也都到了婚嫁的年纪，也同样需要钱，一时半会儿的让她们出去寻好东家，也不好找。断人财路这样的事情，我爹和我娘，倘若他们还活着，也断然不会这么做的。如今我孑然一身，守着这许多钱财又有什么用呢？这几大箱子的东西，带着也碍事。”
　　索灵知道，若自己离开，遣散仆从，这索家，自是树倒猢狲散。如今若将宅子留下，稳住几个忠心的家奴，日后若是在外不顺，总有个落脚的地方。小的，也不能让他们留在这无主的家里，总要让人家奔个好前程。

　　面前的仆从听了小姐的话，齐刷刷地全跪下来，守门的老汉是跟随索老将军从业州搬到张州来的。丁老管家，还有几名夫人房里的婆子，也都五十多了，跪在索灵面前，老泪纵横，伏在地上，久久不能起身。

　　索灵赶忙蹲下身想将众人拉起来：“大家都起来吧，论辈份，灵儿是晚辈，如今你们这样跪着，折了我的福了。”
　　众人起身，拿衣袖抹泪“老仆何德何能得小姐如此厚待....”
　　“起来吧，我哪里是厚待你们？我是指着你们能好生替我将宅子看着，待我日后回来，我还要住在这里呢”
　　丁老管家又要伏下去，索灵拉住他“别，丁叔，我还要托付你一件事。”
　　丁老汉抹了抹眼角“小姐，你说吧，老汉无儿无女，这一世，要和这宅子守着老爷和夫人了。”
　　索灵点了点头“如此，我便放心了，还要请你多去看看我爹娘，给他们多上几柱香，替我尽尽孝道。”
　　“小姐，您无需多言，这是老仆份内的事。”
　　“田地的租契我都放在这个匣子里了，也请您费心了。”
　　丁老管家伏在地上，老泪纵横，一声声地说：“小姐呀，这千里万里的地方，你一个女儿家，如何使得呀？这章家的公子，你怎么就是不肯嫁呢？你这一路上要是出了什么意外，日后我万死难辞其咎啊！小姐，您再想想吧。”
　　她望着一屋子眼泪汪汪的老小，心里越发难过，怕自己这个念头一松动，便真的不想西去了。

　　索灵当夜包了自己的行李，带了些银两和父亲最爱的马---泥团儿当坐骑。离家的那个清晨，她牵着泥团儿出了马厩，抚了抚他的背：“老伙计，这一路你可要关照我，我只能靠着你了。”她手上拎一柄绿沉枪，背后背着父亲的昆吾剑，剑身以麻布包裹。她不知这一路要花费多少，银两揣在包袱里，过一会儿总要去摸一摸。仆从们都齐齐站在门外，嘤嘤地哭，向她招手作别。乳母翠娘本来坚持要跟着她，可是她近年来身子不康健，时好时坏，经不得长路颠簸。又怕一路不能帮她事小，若有个三病两痛，只怕还要拖累了索灵。如此想想，也就作罢。
　　此一别，不知何年何月才能相见。
　　此一别，不知此生此世还能不能活着相见。

　　她跃身上马，回头看看烟雨中显败落之相的门庭，本已在马上，却又下了马，走进偏门，拿了扫帚仔仔细细将大门处的落叶清扫干净。丫头们要过来帮忙，被她轻轻推开。粉色的花瓣自桃树枝上没完没了的往下落。肩头被微雨润湿，花瓣粘在肩头，拂也拂不下。她兀自站在门口回望庭院，又打开门走进了房子，一间一间的看，抚摸房间里旧年新漆的窗棂，抚摸中庭中合欢树粗糙的树干，抚摸院角被雨水打湿的梅花桩。并不容易掉眼泪的她湿了眼角。她抬手用衣袖擦干泪痕，头也不回，快步走出索府。
　　她刚上马，还未在马上坐稳，原先在书房里伺候的丫头涂贝追出来，一身男装，背上挽了个小包袱：“小姐，让涂贝跟着你吧。”
　　索灵俯下身看着她“涂贝，我这也不是赶市集去，我这是奔着西边儿大漠，寻找我的哥哥，一路艰辛得很，你受得了苦吗？”
　　“小姐！小姐只长涂贝一岁，小姐能受，涂贝就能受，再说”她的头低下来，红着耳根子说“再说，我做的胡饼是二公子最爱吃的。”
　　索灵瞧着她心急的样子，故意问她：“我怎么不知道我二哥爱吃你做的胡饼？”
　　涂贝红着脸跺着脚，摇了摇肩膀，娇叱：“小姐~”
　　索灵直起身，端坐在马背上:“会骑马吗？”
　　“嗯，会”
　　索灵嘀咕一句：“你日日在书房里，谁教你的？”
　　“......”
　　“去牵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