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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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索灵自故乡张州时提郡策马西奔,投奔驻守昆吾的哥哥索离将军是永宁元年七月的事。
那时,她尚不知大哥索攀已战死。朝廷已关闭了岐阳关。
岐阳关是朝廷西边的门户,岐阳关一闭,不知又有多少在黄沙里搏命的人,此生再无缘中土的繁花细柳。
我要讲的这个故事,起点在届时已是阳春三月的张州,时提郡的索家,是为将门。父亲索钰是卸甲归田的将军,育有二子一女,长子索攀,次子索离,幼女索灵。索攀索离子承父业,镇守边疆。掐指一算,不多不少,离家已六载。长子索攀驻守雁泽,次子索离驻守昆吾。
索钰老将军戎马半生,与宿敌,世仇殊死搏斗,死里求生,踩着尸体过日子,却是个有宿命感的人。索家本是西北业州的豪族,但到了索钰将军这一辈,却不知为何自业州搬到了千里之外的南地张州。在张州不问世事,平静的过了十余年,于永宁元年三月十三日在自家的床头上咽下最后一口气。索钰之妻,也于第二个月追随夫君去了。相伴三十载的夫妻,大概已相扶走过了奈何桥。
索钰军功彪炳,一生却未即要位。
索家自业州扶鹿郡搬来此地的十余年间,平素既不与官家往来,也不结交乡绅权贵,只是逢年过节会打发几名家丁挨家挨户地给乡亲邻里送些糕点礼品。乡亲们对这家人不知底细,只道是平常的富贵人家,人也和善。这一天,远远看见从索家的庭院里传出哀歌,高堂缟素,才知道这家里走了人,要办丧事。
第二天,索府的管家,丁老汉在村子里招呼了各家的汉子,请邻里的乡亲搭一把手,将索家的老爷和老夫人抬出门去。索家的男丁都已经年老,抬不动老爷了。
邻居中有些好事之人,平素就对索家围在墙里的高门大院好奇至深,如今见索家的当家人和夫人都去了,便生了一分轻慢的心。
有人问:“那么大的家业,怎么连抬棺材的人也找不齐?”这话里,自然是有那么一丝嘲弄。
丁老管家又何尝听不出来,他忆起平日里将军的厚待,垂头长叹:“老爷长情,府里的男丁都是自老家扶鹿郡跟来的,这么多年,没有一个人愿意离开府里,也就没有再新进仆人。而今,不是吾等不愿,而是实在没那个力气了。若是勉力一试,就怕出了差错,惊了老爷和夫人的灵,老夫就是一死也难辞其罪,上对不住老爷和夫人,下对不住小姐和远在西边的公子。”忠心耿耿的老管家抬起手臂按了按浑浊的眼角,神情又是内疚又是惶恐:“我们索府女眷倒是多,可也不能让女眷抬丧。”
另一个邻居揶揄道:“帮忙这是理所应当的,谁都有走的那一日,邻里乡亲的,这忙,你便是不开口,我们也要问一问的。可我就是好奇,你家老爷,这干的,是哪一路的营生?我们这送的,是哪一路的神仙?”
住索府后面的龙家二儿子也接茬:“说的也是,索家人平日里是不大与我们接触的,我只在去年上旬在他们家的地头见过他家的三儿子。”
丁老汉双手拢在衣袖里,苦苦思索了半晌,下定决心似的:“也罢,老爷和夫人在世时,千叮咛万嘱咐不让我露透半个字,如今都到这般田地了,老爷和夫人大概不会再责怪老奴多嘴了。”
离索府最近的那一家姓白的家里人问:“我们也跟索家做邻居十来年了,说来也怪,你家的老爷和夫人,我估计统共也就看见过三四回,只是前些年见过一位公子被官家的人接走了,一路扬着旌旗,威风凛凛。”
有人小声嘀咕“虽然说平日里见那一家人也和气,但终究这么多年,真是不知是作什么买卖的?莫不是隐姓埋名干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吧?”
丁老汉见大家七嘴八舌的,越说越不着边际,连声制止“罢,罢,罢,大家莫要猜了,我这就告诉大家,我们索家可是光明正大……”他的话停在这里,右手高高的抬起来,突然激动起来,嘴唇颤抖,鼻翼翕动,扬起的手臂停留在半空中,仿佛想起了什么“我,我们索家,世荷国恩,我家老爷,是顶天立地的英雄,保家卫国的将军!”
旁边有人突兀地轻笑一声“真的假的?依你这么说,我等与将军比邻而居,十余年来,竟没有一人有眼福一睹将军拉弓射箭,马上挥刀的英姿?将军卸甲归田,按理说,朝廷得赏田赐地,怎会无声无息的住在我们这个僻壤野地?图个什么再说,将军若是有军功?怎么平日里也不见有人来拜会拜会?”
丁老汉刚刚想要解释,院子里木头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有个身披缟素,约莫十六七岁的姑娘走进来,她踩着院子里新落下的桃花瓣,垂着眼皮,慢慢地踱到这群人跟前,抬起眼帘扫视众人,眼神波澜不惊,平静的问了一句:“在座的,是哪一位不肯相信?”她的声音不算大,可是每个字都清清楚楚,一字不漏了钻进了在场的每个人的耳朵。
刚刚调笑责问丁老汉的几位壮汉,面对眼前这位仪态端庄,不苟言笑的姑娘,嘴里竟然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都只呆呆的将她望着。
姑娘收了眼波,手拢进袖子里:“料想大家十余年的乡情,不至于在这件事情上猜忌。我的父亲,是平头百姓也好,将军也罢,现今去了......”她低下头,顿了一会儿,接着说:“死者为大,我想,大家不会在这件事上挑我家的刺儿。我的父亲,不想提及过去,自有他的理由。可他的名声由不得给人随意玷污,即使爹爹从来不屑这些,可我是他的女儿。”她从广袖里摸出一枚玉印章“我自是要捍卫他拼死才得来的荣光”她将玉印章递给面前的白家人,让他们一一传阅。她自己却背过身去,抬起头盯着门外柳树上的麻雀窝。
末了,白家二儿子将玉印小心翼翼地还了回来,脸皮上有些臊得发红,又有些敬仰。
索灵将玉印收到袖兜里,给大家轻轻施了一礼:“有劳了”
转过身子对丁老汉交待“凡是肯来帮忙的乡亲,要给足酬谢的银两。”
梁家老婆子忙摆手“小姐客气了,谁都是要入土的人,都只是互相帮忙罢了,哪里还敢要酬谢,待我这老婆子升了天,以后也得劳烦各家的男人抬我入土哩。”
姑娘朝梁老婆子扬了扬嘴角,是那么个笑的意思,点了点头,转身走了。
白家大儿子问“刚刚那位,可是索灵?她竟是个姑娘?今日她这身打扮,我竟认不出她了。”他一拍脑袋:“平日里与她终日玩在一起,她竟是个姑娘。”
有人接过话“可不是?我还一直以为索家是三位公子呢!三公子竟是个女儿?她威严起来,与她父亲一样,真是不怒自威,果真是与我们不同的。”
众人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我早就瞧出来这家人不一般…….”
有人截住他的话头“你这是马后炮!”
丁老汉清了清嗓子,抬起手道:“那…..”
白家大儿子喊了一声:“各家都出个壮年吧!”
大伙七嘴八舌地附和:“那是自然,倒要你提醒了!”
清点了抬棺的人数,又安排了各家来帮厨打扫,归置客人的妇人,回到索府已是傍晚。
索灵跪在父母灵前,呆呆的盯着排位。
自小伺候她长大的奶娘想将她拉来“灵儿,你不吃不喝几日了,又这样终日跪着,你要是再有什么好歹,我可怎么给夫人交待?”
奶娘抬手拭泪,絮絮叨叨将这几日重复了无数次的话又提起来:“你是我一口奶一口水奶大的,天老爷不公,把老爷夫人早早的接走了,如今你娘将你托付给了我,我必得好好照看着你,看着你吃好穿暖,无病无灾的,我才能安心啊,可你…….”
索灵身子晃了晃,挪了挪膝盖,一开口,嘴角破了,血渍顺着干裂的纹路流到了嘴里,又腥又咸:“奶娘,我自已有分寸的。不必忧心,你且去歇着吧!”
奶娘拿出自己的丝帕按了按她的嘴角:“你看你,嘴角都在流血,我知道你心里的痛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的,父恩娘恩,山高海深,他们一口饭一滴水的将她养到这么大,自是希望你能好好的保重自己。现在他们走了,你更是要保全自己的身体,他们要是见你这样不吃不喝,不眠不休的,定会责怪你任性。”
索灵的目光柔柔的停留在母亲的名字上,低低回应“奶娘,你莫再劝我了,灵儿自小顽劣,没少惹得爹娘生气难过,今日,是我最后一次为爹娘尽孝了。这件事情,比起爹娘为我做的,实在是微不足道。他们若看着我,责怪我任性,就让他们责怪吧。我再任性这一回,往后,怕是再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这番话讲得奶娘又流下眼泪,蹲下来给铜盆里续了些纸钱,又换掉了灵前将要燃尽的白蜡。
索灵两手按在膝头,调整了一下跪的姿势:“母亲交待我丧事一切从简,不必守孝,说是人去了就是去了,去了的人不如活着的人重要。让我去找哥哥,可不为父母守孝,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子女?我自是过不了自己心里这一关的。”
奶娘盯着化为青烟的纸钱,火焰在铜盆上方燃出狰狞的形状:“夫人这样安排,一定有她的道理。奶娘自小看着你长大,也自然知道你是个有孝心姑娘。可是小姐,孝心不是生存之道。一个女子,要在这世道生存,何其艰难。如今老爷和夫人都不在了,家里没了主心骨,就小姐一人,夫人一定是担心小姐无人依靠,早些找到哥哥们,自有哥哥替你当家作主。”
“奶娘说的,我都清楚。我娘怕也是担心我不懂操持家业,担心我在此地坐吃山空,我又未婚嫁,娘是担心我遭人欺负,又没有人替我操持婚事,我都知道。可是,即使这样,要我不为父母守孝......”
奶娘欲言又止,以往都以为索家姑娘只知舞刀弄剑,自小未操心过家事,应该是不懂事的,今日这一番谈话才知道,平日在老爷和夫人面前撒娇斗气的姑娘,也有如此通情达理的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