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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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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个纷乱的江湖,流莺所能得到的,也许只有一个结果。
死亡。
但她并没有死,她被救了下来。
在这个江湖的死角,认识了一些最接近江湖的山野村夫。
还有一个喜欢温雅微笑的章忆。
章忆可能不是什么好人,但是当时她在村子里,所有的人都告诉她,章忆是个大侠。
大侠?侠之大成者?
流莺隔着吱吱扭扭的水车去看屋前看书的章忆。
粗布短衣,竟也有些王公贵族的味道。
那个时候,流莺还吊着胳膊,上面有章忆给她打的木板。
那时候的流莺只有九岁。
父亲是这个江湖存在量最大的刀客,这些食物链最底层的人,像是湖里的小鱼,不,也许只是水蚤,禁不住大鱼的一个哈欠。
流莺从小就明白这层关系,也许是父亲的沮丧,也许是母亲的怨言,总之很小的时候,流莺就开始厌恶江湖。
但或许父亲说得对,流莺确实在厌恶的压抑下,变得比其他孩子聪慧和成熟。
父亲说在江湖底层的孩子没有权利追求天真。
流莺认为他说得对。
但她还是厌恶,所以她选择离开她那个在最底层的家。
可她忘了,即便逃离,她也没有能力爬上去。
她还只是个孩子。
但这个世界对孩子总归是比大人要宽容的。
没有人去追问这个孩子的来处,也没有人强迫这个孩子去做什么。
流莺心安理得的在这个村子生活,丢了自己的姓,她以为就代表丢了自己的从前。
章忆也许看得出她的歹心,但是内敛如章忆,他选择将流莺带在了身边。
在流莺眼里,章忆亦师亦友,那时的流莺并不晓得何为爱慕,她看着钓鱼的章忆发呆,眼角
却看到漾漾的水中倒映的自己的眼。
那像极了村中少女的眼神。
其实那时候,莫说流莺不懂,章忆亦是不懂的。
流莺问章忆:“你要教我什么?”
章忆愣了一下,许久道:“章忆没有其他本事,独有些三脚猫的功夫。”
那时候流莺觉得他似乎在自谦,然而当她真正离开他的时候,才知道他会的,也仅仅就是三脚猫的功夫。
但流莺还是认真的说:“好。”
章忆最擅长的可能就是轻功,如章忆这般的公子,他们最珍视的是自己的生命。
所以跟着章忆,流莺也就有了一身灵巧高超的轻功。
章忆正式开始教授流莺的时候,自流莺清醒过来算起已经三个月。
这三个月流莺一直待在村长屋子附近,村长的媳妇是个粗悍的女人,流莺晓得村子里的人认同村长的很大一部分原因可能都是这个剽悍的女人。但偏偏这个女人在面对看起来手无缚鸡之力的章忆很是恭敬和温柔。
所以当流莺看到村长媳妇对自己也是同样态度的时候,有些惊讶。然而惊讶之后,她很快意
识到这也许是因为当初救了自己的是章忆。灵巧如流莺,几乎是立刻将章忆供了起来。
这是自己的一块护身符。
同样的,睿智如章忆,也看的出流莺不怀好意的亲近。
他并不喜欢这么市侩的孩子,流莺的机灵让他觉得不舒服,或许是因为他一路走来看过太多市侩的嘴脸,所以这个孩子出于保命的一种圆滑让他略略有些恶心。
但是他不能就这么丢下这个孩子,哪怕他所处的环境让他变得多么冷漠,他也做不到放任一个什么都不懂得孩子随随便便凋零。
那时候章忆觉得这一切可能是因为人性本善,他以为自己走了够远,但其实他忘了,他自己在这个江湖上,也不过才是个孩子。
他只有二十二岁而已。
章忆是在山崖上捡到流莺的,流莺被人打断了胳膊丢在了那里,瘦瘦小小的团成一团,即便是昏死过去也还在不停地瑟瑟发抖,章忆猜不到是什么人会下那么重的手,又或者这个孩子有什么不同寻常的身份。他想了很久都没有想出来,这个问题便滞留在哪儿。
章忆带着流莺去了附近的村子,以章忆这种不解风情的谋略家的眼光来看,这个村子的环境是极其稳定的,十分适合自己暂时落脚。
村长媳妇的粗悍初时有些吓到了章忆,但也好歹是钻研人心的人,他便用了些小计策让那村妇知道了自己并没有危害,并且还是个值得尊敬的人。
如果在江湖上,章忆给村长媳妇的定义是,女中豪杰。
流莺清醒过来的时候,是村长媳妇在边上,流莺一睁眼,条件反射的把自己往小缩,但刚被章忆接好的胳膊让她一下子清醒了过来。四周环顾了一下,只是个普通的屋子,但是十分的空,正当间儿的桌子上放了两个粗陶碗和一盏十分寻常的省油陶瓷油灯,灯里的火苗正在微微晃动,显示了现在所处的地方的平静,门所连接的另一个屋子则摆设多一些,流莺并没有细看,自己现在待的地方应该是里屋。一切看起来还安全,流莺微微松了一口气。但是出于一种保护自己的本能,流莺并没有说话。
村长媳妇见她醒了就问她:“妮子好点了不?”
流莺没说话,睁大眼睛打量眼前这个女人。
这个女人很壮,看起来年龄不会太大,但脸上已经有了不少岁月的痕迹,没什么眉毛。眼睛很大,但是眼皮已经有些塌下来了,嘴唇很厚,鼻梁是塌的。两颊突出,脖子两侧有些肿,说明这个人总是生气,并且喜欢骂人。
衣服布料很粗糙,并不值钱,应该只是个普通人。
手指比一般女人粗,粗糙的发黑,指甲很短很干净,但是指头上有许多看起来硬硬的皮,证明这个女人是个能干并且利落的女人。
手腕上戴着一个银镯子,两边耳垂是两个金耳环,看来应该属于有些财力的农户。
这些现象加在一起来看,这个人对流莺是没有威胁的,一个普通并且泼辣的农妇,大抵是善良的。
但她这个表情在村长媳妇眼里就只是一个小孩子胆怯的表情,她并不知道章忆和这孩子有什么关系,但孩子是他带来的,所以她返身出去叫了章忆进来。
流莺还是缩在一边打量。
章忆是个很有气度的人,他进来的时候流莺就意识到,这个人是不同的,他虽然穿着和村妇一样的材质的衣服,但是从领口露出里衬的绸缎来看,他一定是个有钱人,而绑着头发的绳子也不是一般的绳子,那条辫子搭在他的肩上,银色的绳子上挂着一块玉,更加证明了他身份不普通。
那双手看上去是养尊处优的,除了左手拇指上通体翠绿的玉扳指再无其他装饰,但他的左手无名指的关节上有薄薄的一层趼,证明他是个有文化的,常写字,并且还是个左撇子。
当然那时候流莺并不明白,章忆的相貌,是她极少能遇到的绝色,所以也并不曾在意过。
这么一路打量上去,等看到那双深邃而平静的眼睛时,流莺顿了一下,章忆就问:“叫什么?”
“流莺。”流莺知道这个人不像刚才那个女人那样可以糊弄,就老老实实的回答。
“姓什么?家在哪?”章忆没有一句废话。
流莺就认认真真的摇头:“不知道。”
这对于一个九岁的孩子来说是有可能的,毕竟只是个孩子,女孩子大约从小就叫乳名,不知道自己姓什么很正常,至于自己家在哪,让一个刚经历过变故的孩子来描述清楚,也是为难她。
章忆就又问:“家里还有谁?”
流莺不想再回家,也不想继续在江湖最底层挣扎,哪怕离开那个所谓的江湖,于是她就说:
“没了。”
所幸章忆没再追问下去,他走过来,修长的手指轻轻托起流莺受伤的手臂,流莺惊了一下,想躲但是没躲,她本能的选择了相信眼前的男人对自己没有恶意。
“没什么大问题了,大概两个月就能拆掉板子了。”章忆将她的手臂轻轻放好,又给她盖好
被子:“这天儿眼见着是要回暖了,时节交替的当间儿容易风寒。”
流莺还是没说话。
章忆顿了顿,搬了个凳子坐在她旁边:“你就没什么想问我的吗?”
流莺没问这是哪儿也没问他是谁,她只问:“我睡了多久?”
章忆想了一下,就告诉她:“从我发现你到现在,两天。”
流莺垂下眼睛点点头。
老实说章忆对流莺还是好奇的,但是出于自身的性格,他没有过多的表现出来,他只问:“发生了什么?”
流莺当然知道他问的是什么,但其实这个原因也确实粗鄙的可以。
她其实只是偷了一盘当做贡品的糕点来充饥。
但是主人家明显是憎恨这样的行为的。
章忆想知道,只是一盘贡品而已,何必下杀手。他的家境让他不能那么想当然的明白下层人的悲哀。
然后他在流莺脸上看到了一丝可怕的笑容,随即化成了幼小的无助与悲伤。
那时候这个小姑娘是这么说的:“当然有必要。”
章忆皱眉看她。
流莺用好的一条胳膊扯了扯被子,十分悲伤的说:“因为我只是水蚤。”
章忆不太懂她说的话,但他似乎明白过来一些情形。
这个孩子的从前,可能并不是那么值得追忆。
这个时节正是万物复苏的时节,流莺靠在床边能听到外面有燕子的呢喃,她突然有些想自己的家,每年的这个时候,家里房檐底下也有一窝燕子,母亲会坐在门槛上给她讲故事,她恍然记不太清母亲的脸,只记得那双手,其实也是粗糙温暖的,手指放着的那一片素蓝的衣角也有淡淡的清香。
她突然想哭,伸手捂脸的时候才想起自己有一条胳膊还断着,就沮丧的换了一只手,捂着脸呜呜咽咽的哭了起来。
章忆刚去后山钓了些鱼,提着鱼篓子进屋的时候听到了从小屋里传来的哭声,以为这孩子不小心碰了伤口,慌慌忙忙丢下鱼篓进了小屋,才发现流莺用好的那只手捂着脸哭的抽抽搭搭的。
章忆扫了一眼她受伤的手臂,并没有什么关系,松了口气便拣了个凳子坐在她身边,问:“怎么了?”
流莺在听到章忆进来的声音的时候就用手把眼睛捂地更严实了,在听到章忆询问的时候她只是摇了摇头,却不再发出哭声。
章忆没再追问,他想也许这个孩子很不愿意自己看到她哭,更不想自己知道她为什么哭,便轻轻递了个帕子,站起来走了。
流莺抬起头透过朦胧的泪眼看章忆,他一头的黑发就那么散着,袖子挽了起来,脚步轻盈的离开小屋回了大屋。
手上落着轻柔的白色帕子,还有些体温,流莺放在鼻子前面深吸了一口气,那是一股奇怪的香味,清清淡淡,却也十分的好闻。她想了想,将这个帕子折了折,小心的塞进了里衣的口袋里,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