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章连（下部）》危杉月

8、浮华

　　伊瞳抱着段晔，疯一般冲进皇宫。一脚踢开门，轻轻放在龙榻上，对着窦公公大声喊：“快，叫御医！”窦公公看到自家皇上浑身是血，已然吓得六魂跑了五个半，两腿不停发抖，听了这话才慌慌张张跑出去，结结巴巴对小太监说：“快快，快……请请御医！”
　　伊瞳紧紧握住那双软弱无力的手，贴在自己的脸上，温润的眼泪一滴一滴落在段晔苍白的脸上。
　　你不能有事，不能有事……
　　宫中的御医纷纷来到，紧随进来的是安亲王和伊冰。伊冰拨开御医扑到床前：“段晔，段晔……”声音哽咽，仿佛恨自己不争气似的用力抹去眼泪，回头冲着御医喊：“愣着干什麽？还不快来！”
　　本来是要救治的，还不是被你封小王爷挤到一边去了？御医没敢说出来，一窝蜂涌上来。
　　伊瞳突然想起什麽，脸微微一红，立刻被伤痛遮盖了，他起身让开，对窦公公说：“找几个机灵的宫女进来服侍，其他人一律不准入内！”揽住安亲王和伊冰往外走，伊冰不满地挂着泪珠抗议：“我要留在这里！”
　　“就不要妨碍御医了，还是到外面等吧。”
　　在外面房间坐着，所有人露出疲惫的神色，不知不觉天已经麻麻亮了。沉默良久，安亲王说：“那个杀死吴硕的黑衣人是谁？”
　　伊瞳的火冒上来，一拍桌子：“还不进来！”
　　一个人影悄无声息出现在三人面前，安亲王和伊冰吓一跳，这人是什麽时候进来的？怎麽一点都没有察觉？看到眼前的人更是大吃一惊。
　　伊瞳能得到皇位决非偶然，其中机缘不可细说，他深知自己年纪尚轻，要坐稳宝座并不容易，有多少人在密谋策划，各怀心事，所以在自己还是皇子时秘密建立了一支特别的队伍，人数不多，个个都是身怀绝技的高手，夜晚出没于各大臣的府邸，监视他们的一言一行。
　　立在房中的女子一袭黑衣，面纱挂在耳边，更衬着肌肤胜雪。安亲王和伊冰出身宫廷，见过的美女不计其数，早对貌美女子产生免疫，可是看见她时仍然惊艳。加之见识过她的身手，已对她的身份猜到□□。
　　“参见皇上。”虽然必恭必敬行礼，却有种傲然在里面。
　　“朕问你，为什麽要杀吴硕？朕不是说过要饶他一命吗？”
　　“圣上息怒，吴硕早已训练一批死士，图谋不轨，虽然属下将他们一网打尽，仍然有些漏网之鱼，倘若留下吴硕，早晚会对皇上不利。因此属下才斗胆抗命。”
　　一席话说得伊瞳哑口无言。张了张口，最后才说：“可也不应该……”
　　“对这种人，皇上怎麽能有仁慈之心呢？放虎归山，必留后患。”话中隐隐含有责备的味道。
　　伊瞳挥挥手：“好了，你退下吧。”
　　深施一礼，她如来时一样突然消失，神龙见首不见尾。
　　安亲王看得有些发愣：“难道她就是……”
　　伊瞳点点头：“她就是暗冉。”
　　让朝中大臣谈之色变的黑曜，直属皇上，为首的是位神秘莫测的黑衣女子，人称暗冉。
　　“连皇上都不知道她的真实姓名？”
　　伊瞳摇摇头：“她只说叫暗冉。”
　　安亲王沉默半晌：“皇上，有句话本王不知道应不应该说。”
　　伊瞳不悦：“王兄，你我弟兄还有什麽顾忌吗？”
　　“把此等不明身份之人留在身边恐不太妥当，本王看她刚才言语间已有些不敬之意，还是提防些好。”
　　“朕也注意到了，只是现在正是用人之际，还是放开些吧。”
　　正说着，内间的门开了，御医擦着额头的汗走出来。伊瞳急忙走过去，连连问：“怎麽样？有没有危险？”
　　御医面面相觑，露出难色。伊瞳急了：“快说呀，怎麽样了？”
　　张御医仗着胆子说：“回禀皇上，距离过近，伤口很深，加上她本来就有严重的伤，恐怕……”
　　伊瞳一把抓住张御医：“她本来就有伤？”
　　“是鞭子留下的伤，应该是……拷打所致。”
　　伊瞳的手无力地垂下，失魂般走到床边，喃喃地说：“你不能有事，你一定不会有事的……”
　　段晔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嘴唇惨白，眼睛紧紧闭着。

　　时间停在那一刻，仿佛不曾流动。
　　银色的匕首，倒在血泊中的吴硕，以及，抱着他的身体的筱涟绝望的呼喊。
　　你骗我！你骗我！你骗我！……
　　眼眸浸满悲痛的筱涟不停质问，自己只是重复说着：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可是死去的人不会复生。
　　恍惚中眼见另一张男人的脸，一张一旦想起心就会剧烈疼痛的脸。自己在最后一刻体会到他的爱，可是，晚了。
　　那时自己也只能反复说：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一切已成定数，不会逆转。

　　伊瞳感到昏迷中的段晔在颤抖。紧紧抓住她的手，似乎这样可以把自己的力量传给她，用湿湿的毛巾轻轻蘸去额头上细密的汗珠，伊瞳低声呼唤。
　　你究竟在害怕什麽？能不能让我知道？
　　纤细的脖颈上有道细细深深的伤口，浓重的红色已经凝固，完全可以想象当时的疼痛，伊瞳用手指轻轻拂过，眼睛顺着手指移动。肩膀，胳膊上，到处都是深深浅浅的伤痕，伊瞳仿佛被蜂蛰一般缩回了手。
　　日后痊愈，也会留下伤疤吧。
　　即使留下疤痕也好，只要能醒过来，所有的一切都不重要。
　　“皇上。”
　　“啊？”
　　窦公公看见伊瞳转过一张失神的面孔，不由难过：“皇上，您守在这里已经一天了，该休息了。”
　　“朕不累。”她比我更艰难。
　　段晔突然发出微微的喘息，伊瞳急忙伏下身，她并没有醒，脸上的汗水如黄豆般大滴落下，伊瞳伸手一摸，很烫，忙说：“快传太医！”
　　下面人闻风而动，以张太医为首的众多御医蜂拥而至。把脉，熬制汤药，银针调理脉象，冰块儿降温……伊瞳不停地问：“怎麽样？会不会有危险？……”
　　忙了大半天，张御医擦去额角的汗水：“陛下请放宽心，最危险的时刻已经过去，这位……呃……姑娘暂无生命之忧。”
　　“姑娘？”
　　一个大嗓门把所有人吓了一跳，伊瞳不满地回头，看见一脸惊讶宛若亲眼目睹侏罗纪恐龙横空出现一样张大了嘴巴的封小王爷，后面是露出“原来如此”表情的安亲王。
　　伊冰回到王府稍稍休息了一下，就吵着非要看看段晔不可，哪知道一进门就听见爆炸性的新闻，就往床边冲。生怕他做出什麽什麽的伊瞳一把拉住他，把食指放在唇边：“嘘——她还在昏迷呢。”
　　伊冰有些清醒了，压低声音说：“原来你早就知道了，为什麽不告诉我？”
　　“她不让说嘛。”
　　安亲王拍了拍他的头：“怕告诉你有麻烦。”抬头看见伊瞳询问的目光，安亲王微笑着点点头：“她也没有告诉本王，本王是瞎猜的。”
　　猜得这麽准，不如以后去赌钱。
　　“你们竟然……竟然只瞒着我一个！”和往常一样，大家集体忽略封小王爷的哇哇抗议。
　　见气氛稍稍缓解，窦公公不失时机地说：“皇上，既然没有了性命之忧，您还是歇息一下吧，明早还要上朝呢。”
　　精神猛然放松，伊瞳觉得头沉沉的，十分难受。“……好吧。王兄，既然没事了，你们也回去吧。”回头吩咐窦公公：“好好安置御医，但先不要走，以防有变。记住，她身边不能离人。”
　　“是。”

　　好热啊。仿佛在火焰山，四周都是浓浓火焰，段晔想跑，两腿发软怎麽也迈不出步子，忽然感觉周围温度一点一点下降，很凉爽的感觉，迷迷糊糊，眼缝中透出一丝晕黄的光亮，很努力睁开眼睛，虽然只是很暗淡的烛火的光亮，还是刺伤了眼睛。闭上眼睛，脑子昏沉沉的，定了定心神，段晔渐渐回想起发生的事情，唯一能感觉的，是心痛。
　　终于明白一醉解千愁的道理。恢复了知觉，先感受到心中的伤，宁愿自己就这样一直昏迷下去。
　　“段小姐，你醒了？”旁边有人柔声呼唤。
　　段晔偏了下头，朦胧间看见一个十七八岁的姑娘，俯着身看自己，一脸的关切。“筱涟……”你能原谅我吗？
　　她轻轻笑着：“段小姐还是好好休息吧。”转过头对着窦公公说：“公公，她还有些神智不清。”窦公公舒口气：“醒了就好。皇上也可以安心了。”吩咐几个宫女：“你们好生伺候着，有了什麽闪失可有你们受的！”
　　眼睛慢慢有了焦点，段晔看清了眼前的女子并非筱涟，不禁有些失望，扫视四周，金碧辉煌，华贵异常，普天之下除了帝王家没有第二个。
　　帝王家……视野中没有主人的身影。
　　段晔突然艰难地移动身体，想用胳膊撑着自己坐起来。旁边的人吓了一跳，急忙扶住她慢慢躺下，那女子问：“段小姐，有什麽事情让我们做就行了。您身子弱，不要动啊。”
　　“皇上呢？……”
　　“幸得段小姐舍命护驾，陛下安然无恙。”
　　段晔重又躺下，无法抑制心中淡淡的落寞。对啊，他是皇上，怎麽可能守在一人身旁？
　　扭着头问她：“你叫什麽名字？”
　　“鸾盈。”
　　“能不能……帮我……打听一下筱涟的消息？”
　　“其实她就在宫里。皇上命专门人保护她。”
　　她没事就好。“能让……她过来吗？”
　　鸾盈有些为难，回头想问窦公公的意见，却发现早就没了踪影。窦公公也守了一天，早就累坏了，看皇上的救命大恩人阎王不收，就趁便休息一下。
　　“拜托……”
　　鸾盈实在不忍心看段晔苦苦哀求的虚弱模样，点点头出去了。
　　段晔合上眼，只是想见筱涟，想看看她有没有事，可见了面之后呢？要怎麽面对她？思绪烦乱，段晔突然有些胆怯，后悔让鸾盈叫她过来。
　　耳边传来低低的抽泣声，段晔疑心自己幻听，闭着的眼睛并没有睁开，可那声音十分真切，掀起疲惫的眼帘，筱涟站在床前，泪流满面。
　　慌忙就要坐起来，刚微微抬起上身，全身宛若针扎一般，哼了一声跌回床上。筱涟上前扶住她，没有丝毫犹豫。
　　“对不起，段……小姐。”
　　“为什麽……要道歉？”
　　“少爷……差点害死你，对不起……”
　　抬起手擦去筱涟的眼泪，段晔的眼睛也模糊了：“该道歉的……是我，答应你的事……我没有做到。”
　　筱涟伸出食指轻轻按住段晔的双唇，摇了摇头：“少爷的承诺，一样没有实现，我并不怪他，你也是。事到如今，我不怨恨任何人。”
　　段晔吃惊地看着她，面前的筱涟好象换了个人，静如尼。
　　筱涟望着眼前的虚空：“现在，他终于只属于我一个人……”
　　两个怀着同样一颗心的人终于在一起，可结局却这样令人悲伤。
　　筱涟走了，段晔没有说一句话，只是默默看着她的离开。走出门看见外面早已立着一人，一身鹅黄锦衣，象征着至高无上的地位，可筱涟只是垂下眼帘，从他身边走过去。
　　“将他好好安葬。”那人轻声说。
　　“我替少爷谢过了。”筱涟没有回头，径直走出皇宫。
　　朱门开了又紧紧闭上，筱涟孤零零站在皇城禁地，仰望着威武壮丽的皇宫，心里只是一片空荡荡。多麽华贵的地方，多少人梦寐以求的浮华，可那背后，竟是这样的苦不堪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