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章连（下部）》危杉月

6、追寻

　　伊瞳很早就醒了。整整三天没有合眼的他面容憔悴，双眼布满血丝，在窦公公死劝活说下勉强躺下休息，可一直睁着眼到深夜，凌晨时就醒了。
　　不是不想睡，而是一闭眼就看见段晔浑身鲜血倒在地上，惊出一身冷汗，宁愿不睡。
　　这时天刚蒙蒙亮，皇宫还沉浸在一片安静中。伊瞳房中烛火摇曳，他正见一位特殊的客人。
　　“有什麽事？”
　　“属下探听到一些消息……”
　　是年轻女子的声音。她坐在角落处的椅子上，那里很暗，好象尽量避免让烛光映出自己的脸，尽管如此，还是依稀可以看出大致轮廓，那是个五官精致，皮肤白皙的女子，面容上没有一丝败笔，看着她，不禁嫉妒造物主的偏爱，艳丽无比，目光却又寒冷如冰，艳和冷的极至在她的容貌上结合得天衣无缝。
　　“不方便说吗？”伊瞳看出她眼中的警觉。
　　“请恕属下无视君臣之礼……”她走近些，伏在伊瞳耳边轻声说了些话。
　　伊瞳的脸色为之变色：“竟然有这种事？”
　　她退了一步：“属下的话句句属实。”
　　沉吟半晌，伊瞳说：“朕知道了，你下去吧。连日来你也很辛苦了。”
　　“为皇上效力是属下的荣幸。”
　　她凝神看了伊瞳一眼，静静退出去关上房门。
　　伊瞳低头思索了半天，拍手叫来窦公公：“让郑复郑大人来见朕。”
　　不多时，提督郑复进宫朝圣。恭敬跪下，郑复向上叩头：“臣郑复拜见皇上。”
　　“免礼。郑大人看看这个。”伊瞳递给他一个折子。
　　郑复从前到后仔细读着，大吃一惊：“这是……”
　　“绝对真实。”伊瞳眼中满是不可质疑。
　　郑复不敢多问，“皇上打算如何处理？”
　　伊瞳叹口气，我现在根本就不想管这件事。
　　窦公公悄悄走进来，轻声说：“皇上，安亲王和封小王爷来了，有重要的事要见皇上。”
　　伊瞳的头变成了两个大，重要的事重要的事，哪件都重要得不得了，哪件都是太爷得罪不起。
　　“让他们进来吧。”
　　“皇上……”急急忙忙开口的是伊冰，人还没到声音先飘了过来，一看见旁边还坐了个郑复就咽下了后半句。
　　郑复看得清楚，起身说：“既然皇上有重要的事商议，臣先行退下，随时听皇上召见。”
　　“也好，那就麻烦郑大人先等一等了。”
　　“不敢不敢。”
　　伊瞳转向伊冰：“什麽事，这麽机密？”
　　伊冰迫不及待把筱涟送来的消息一五一十说了，与想象中的欣喜若狂不同，伊瞳的反应并不大，甚至可以说是平静。
　　“哦。”伊瞳简简单单应了一声，内心却好象炸开了油锅，一颗心砰砰跳着。找到了，终于有消息了！
　　“皇上，据那个叫筱涟的姑娘说，段晔虽然暂时没有性命之忧，但时间一长，就不好说了，此事还是要尽快解决好。”
　　“朕知道。你们先看看这个。”
　　伊瞳把刚才给郑复看的折子拿给安亲王。安亲王的脸色一点也不并郑复好看，吃了一惊：“有这种事？”
　　“依朕之见，还是尽快处理这件事为上。段晔的事，暂且放一放吧。”
　　“放？”伊冰跳起来反对，“他会死的！”
　　“你以为朕不知道！”伊瞳少有的大声呵斥，满面通红，“可那毕竟只是一人之事，这可是关系的国家，朕现在是一国之君，不再是以前为所欲为的三皇子！”
　　伊冰也红了眼，刚想爆发，被安亲王狠狠一拽衣襟，回头看，安亲王一脸凝重看着当今圣上，目光深邃，像要穿过他。
　　伊冰顺着他的视线看到伊瞳看着远方，一样没有焦点，看着虚无的远方。
　　有什麽事情，自己是不知道的，有什麽东西，自己怎麽也看不见。
　　良久，伊瞳打破了寂静：“伊冰，不是朕不急，只是凡事有个轻重。窦公公，把郑大人请来吧。”
　　这件事，朕非要现在处理不可，段晔，你一定要撑住啊。

　　他坐在椅子上，难得好心情地品茶，远远看见筱涟蹑手蹑脚从外面回来，向她招手：“筱涟，进来进来。”筱涟本想悄无声息溜进来，哪知道刚进门就被抓个正着，只好硬着头皮说：“少爷……”他站起来，握住筱涟的手：“早上我不应该打你，你能原谅我吗？”
　　筱涟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怯怯抬起头看见的是温和笑容的少爷，恍惚中，时光仿佛倒流，回到了一切发生之前，那个总是笑得明媚的少爷……
　　眼泪不争气地流下，筱涟语无伦次：“太好了……少爷，你终于……”终于回来了。
　　他拭去筱涟脸上的泪，柔声说：“好了好了，我不会再打你骂你了。”轻轻拂过筱涟的青丝长发：“等一切结束，我们一起走，找一个没有人可以找到我们的地方隐居，好不好？”
　　筱涟有些疑惑，刹时明白了他的话，脸立刻涨红了：“少爷……”
　　他的目光变得飘渺：“不会……很长了……”
　　筱涟并没有注意到他奇怪的神情，她被涨得满满的幸福感淹没了。
　　又蹦又跳地进了关押段晔的屋子，刚进门就说：“段公子！”
　　段晔坐起来，奇怪地问：“什麽事让你这麽高兴？”
　　筱涟坐下，一脸幸福表情：“我告诉你哦，少爷回来了。”
　　“咦？”段晔糊涂了，“你家有几个少爷？”
　　“不是不是啦，”筱涟连忙摆手，“自从老爷死后少爷就性情大变，可是今天，以前的他回来了！”
　　段晔总算明白了：“那要恭喜你了。”
　　筱涟突然想起正事：“我告诉王爷了，我告诉他你在这里了，他说还要告诉皇上呢。他们很快就能救你了。”
　　段晔心一动：“谢谢你。”
　　“只是……”筱涟犹犹豫豫说，“能不能不要怪罪少爷，他不是有心的。”
　　“我知道。”段晔轻轻拍拍她的脸，“我们谁也不会责怪他，只看他能不能放过自己。”
　　筱涟歪着头，满眼问号：“我怎麽听不懂你的话？这到底是什麽意思啊？”
　　“他是因为父亲过世才性情大变，不要放任自己沉浸在悲伤中，就回成为以前的他啊。就是这个意思。”
　　“哦，是啊是啊。”筱涟连声附和，一句一句讲着以前少爷的事。段晔认真听着，两人不时发出欢笑。
　　以前的他们，真的很幸福。
　　在那场噩梦到来之前。

　　伊瞳和安亲王郑复一直在商讨，有人匆忙跑进来：“禀告皇上，薛丞相遇到刺客了！”
　　“怎麽样，有没有性命之忧？”伊瞳忙问。
　　“正在诊治，情况还不清楚。”
　　“好，你下去吧。”
　　伊瞳看着安亲王：“堂堂天子脚下，竟然接二连三出现行刺之事，简直不把朕放在眼里！”
　　“还是先探看丞相的伤势吧。”
　　“那就劳烦王兄了。”
　　丞相府乱做一团。官兵来来往往封锁街道，盘查行人，仆人匆匆忙忙跑进跑出，都慌了神。
　　安亲王刚一进府，总管立刻迎上来：“王爷来了，小的这就去禀告丞相。”安亲王伸手拦住他：“让丞相静心修养一会儿吧，知道丞相并无大碍，皇上也就放心了。今天是谁当值？”
　　“禀王爷，是符策符大人。”
　　符策是大内侍卫，梁博的得力干将。
　　“去，把他叫来！本王要好好责问他竟让刺客有机可乘。”甩手向一处偏房走去。不多时，一个身量很高的武将走进来，与习武之人常有的魁梧身材不同，此人身材修长，甚至有些纤瘦，皮肤微黑，一张让人误以为初出茅庐的脸，双眼很大，炯炯有神，却含着几分凝重，刚毅的嘴唇紧紧抿着。
　　“符策参见王爷。”
　　安亲王头微微一偏，符策会意，转身关上门。安亲王这才说：“今天到底怎麽回事？”
　　符策叹口气：“王爷，事情发生时臣下并不在现场。”
　　“哦？”安亲王挑了挑眉毛，等待下文。
　　“早上下了早朝，走了大半路程，丞相突然说有东西落下了，非让臣下去拿。臣下看很快就到丞相府了，就回宫去取，回来时就听说丞相被行刺了。”
　　“刺客呢？”
　　“趁乱跑了。”
　　安亲王沉吟良久，起身离开，不管怎麽样先看看薛丞相吧。出了门，他突然停住脚步：“丞相让你拿什麽东西？”
　　“是一个玉符。”符策说着拿出一块淡绿色的玉，“王爷请看。”
　　安亲王接过来，仔细端详。符策接着说：“丞相说是从得道高僧处求得，为的是保佑皇上平安，一定要随身携带。”
　　安亲王还给他：“好好收着，免得丞相想起找你要时不见了。”向着丞相房中走去。
　　进了门，仆人呼啦啦跪倒一片，安亲王挥了挥手，走至丞相床边，俯身问：“丞相感觉如何？”
　　薛誊挣扎着想坐起，安亲王连忙按住他：“丞相有伤在身，不必拘礼。”说着在床边坐下：“皇上听说丞相遇刺，十分担心，原本想亲自来探看的，无奈国事繁重，实在脱不开身。”
　　“唉，让皇上费心了。也不是什麽大事，只是这刺客实在大胆，没有抓住他真是可惜。”薛誊顿了一顿，“依老臣看，一定有人借机向朝廷示威，伤在老臣身，有损的可是皇上颜面。”
　　“丞相说得不无道理。这件事一定要追查到底，待本王回去禀明圣上，调禁军来追查刺客下落。”
　　“不必不必，”薛誊急忙摆手，看见安亲王探求的目光立刻补充：“皇上的安危为重，抽调禁军，万一皇上有什麽闪失，老臣就是罪人了。”
　　“是本王疏忽了，难得丞相心思如此慎密。还是奏明皇上，看看圣意如何。”安亲王起身，“丞相请安心养伤，本王先告辞了，皇上还等着消息呢。”
　　薛誊欠了欠身：“恭送王爷。”
　　伊瞳眯着眼睛听了经过，转向郑复：“这刺客着实可恶，就请郑大人多费心了。”
　　郑复拱手：“臣一定彻查此事。”
　　伊瞳绕过书案，走到他的面前，握着他的手：“记住朕交代的那件重要的事。”
　　郑复望向伊瞳的眼睛：“臣明白。”
　　送走郑复，安亲王问：“下一步怎麽办？”
　　“调回符策，撤走丞相府的禁军。”伊瞳抱着肩膀，“既然丞相这麽担心朕的安危，就顺了他的心愿吧。”
　　难保不再来次行刺。两人心中都明白，只是不曾说破。

　　段晔把头埋进双膝，脑中浮现的是筱涟纯真的笑容，不知道自己做的是对还是错。那个单纯善良的女孩子，用整颗心期待自己的幸福，自己真的，希望她能拥有快乐的日子。
　　一时间对自己的做法产生动摇。
　　在这个阴暗湿冷的屋子里，段晔经常分不清黑夜和白天，贴在门缝上看见外面一片漆黑，应该是夜里吧。没多久有人进来了，不用看就知道是谁。“又想让我画地图？”
　　他倚在门边，抱着肩头笑着，与筱涟描述的温和笑容不同，这是阴沉的笑：“段晔，送犯人上西天的时候是不是要摆桌酒宴？”
　　段晔心猛然紧张起来，表面却不动声色：“段晔早料到有这麽一天，就不劳烦大驾了，只是能不能让我见见筱涟？算是交代些遗言吧。”
　　他犹豫了一下，思量事到如今她也不会耍什麽花招，点点头：“好，就满足你。”
　　过了一会儿，筱涟进来了。他转身出去，把门带上。筱涟不明白怎麽回事，问：“段公子，有什麽事？”
　　“筱涟，不要再留在这里了，赶快到安亲王府，王爷会保护你的。”段晔很焦急。
　　“为什麽？”
　　“你在这里会有危险！”
　　“危险？”筱涟呼的站起，“我要告诉少爷，让他快走！”
　　段晔急忙拉住她，头痛不知道该怎麽劝她。
　　筱涟望向她的眼睛：“段公子，谢谢你的好意，可是我不能离开少爷，他告诉我，再过些日子就带我走，在山林隐居。我……一直在等着。”
　　段晔心里一酸，解下身上佩带的的一个绣得精细的锦囊，拉过她的手放在她的手心，然后合上手掌。筱涟糊涂了：“这……”
　　里面装着凤崖草的粉末，略微透明且无味，可以吸引一种鸟，凤萤，一种珍贵得只有皇宫才有的鸟。
　　段晔握住她的手：“带着它，算是离别纪念。”希望可以保护你。
　　“离别？”筱涟高兴了，“段公子，少爷肯放你回去了？”
　　“……是啊。”
　　“那你可不可以跟王爷求求情，不要怪罪少爷。”
　　“我……会的。”
　　“那你赶快回去吧，他们真的很担心你。”说着催促段晔赶紧起身。
　　段晔看着比自己还急的筱涟，苦笑连连。
　　他柔声对筱涟说：“快收拾收拾东西，我一会儿就来接你。”那温柔的语调段晔第一次听到。
　　静静看着筱涟离开，段晔说：“你以为可以逃得了吗？”
　　没有了以前的暴虐气息，他的声音出奇的平和：“我从没有想过要逃。”
　　“那你为什麽对筱涟说那些话？”
　　他长长出口气，含着丝丝愧疚：“我能做的，只是一个承诺。”
　　“当承诺无法实现时，她不是更痛苦？”
　　“至少是一个希望，我不忍心看她现在绝望的样子。”他望向星空，“至于以后，就让时间代替我吧。”
　　“放手吧，现在还来得及。”
　　“放手？”他大笑，笑声中是落寞，“走到这一步，你以为我还能停下吗？而且，我不后悔。”
　　段晔的怒火渐渐涌上心头：“你难道丝毫不顾及她的感受吗？”
　　“顾及她的感受？”他突然狂怒，“你们为了一己之私把我父亲当做牺牲品的时候顾及我的感受了吗？我母亲受不了打击自尽，一夜之间我从家庭美满的少爷变成了孤魂野鬼，你们有没有顾及！现在给我讲这些冠冕堂皇的大道理，你也有资格！”
　　段晔呆住了。
　　是不是在无意中，伤害了他人的幸福？
　　自己也曾幸福，知道失去至亲的痛苦。他要向仇人报复，自己却连报复的资格都没有。
　　幸福一旦失去就不可能再回来。他试图追回，就只能自己受伤。
　　还有筱涟。
　　那个单纯善良的女孩子，用整个心渴望自己的幸福。她不能，受到伤害。
　　至少，我可以维护你简单的幸福。